任志强认真做好公敌，认真做好公知

文 /  刘长杰

爱吵架的人

写任志强根本无需由头和等待——他的消息满天飞；他是每天的新闻人物；他喜欢在房地产的舞台上扮演正确先生，却很少被人视为公知，大多被人斥为公敌；他说的话让人无法平静，不是令人拍案而起一通大骂，就是让人暗自称奇由衷赞美；他是百度新闻人物，报道他的新闻近130万条，总数直逼北京的政治家；他的微博粉丝有1400多万，人送外号“任大炮”，其炮声威力甚至远超国内很多公共媒体的影响力。

人们注意到，他走到哪里，似乎就吵到哪里。他的公众形象是强势、好斗，与一切看不顺眼的人或事为敌，不讲情面，不愿做任何妥协。他战斗的姿态坦率、直接，言论简单粗暴，常常挑战公众情感的底线。

任志强是“有话不好好说”的典范，有人形容他的许多言论像“晴空炸雷般刺耳”——“和工资收入比，30年来房子等于没涨价”、“逼企业家捐款是让处女脱下裤子证明清白”、“房子就是给富人盖的”、“宏观调控不是为了让房价下跌，而是为了稳涨”……

作为中国房地产行业的“国策顾问”，任志强本来可以呼风唤雨、尽享便利，然而他却与国家相关部委的主管官员吵得不亦乐乎，或隔空叫板，或当面争锋，相互指责，毫不退让。2011年底，住建部官员王珏林指责他“敢说，但基本都是乱说。吃了肉还骂娘，挣了钱还不满意”。任则回应称，房地产市场本来就是开发商的，政府当然要培育；几天后，他在微博再次炮轰住建部，称干脆灭了房地产业，重回福利分房算了。

他不但与住建部的普通官员针锋相对，还向部长发起挑战。近日，针对住建部部长姜伟新“房价会按照国务院调控的趋势走”的观点，他毫不客气地评论：“他说的话，你信吗?”而他的好友潘石屹说，任志强最激烈的一次吵架就是几年前和时任建设部部长汪光焘，吵完架后，两个人都高兴得不得了，逢人都说把对方给臭骂了一顿。

作为开发商，他大摇大摆地维护这一团体的利益，但对与其持不同意见的同行或利益相关人，他同样像一条喷火的暴龙，四处点燃战火而不去救：比如有时候央行出了一个新政策，他会立即写文章评论此举很恶劣，结果很快华远地产就感觉到在金融机构办事的诸多不顺；为争论房地产问题，他能气哭一位央行女领导；对与他赌房价是否暴涨的输家——英联不动产董事长郭建波——公开申请裸奔的喊话，他冷漠以对；而对那些房地产业内专家的某些观点，任志强更是一副“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职业姿态，毫无谦谦君子之范。

作为一个住宅供应商，在每一个关注房价走势的购房者那里，他傲慢的姿态、刺耳的言辞、打人专打脸的交流方式，同样让他饱受诟病，四处结仇。一些愤怒的购房者甚至大骂他怎么还不死。

任志强的同事认为他喜欢锄强扶弱，然而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感觉他对弱势群体言辞犀利、咄咄逼人、落井下石。他利用各种机会宣称“房价降了，房地产开发商有权不盖房”，“房地产就该是暴利行业”，“我是商人，不考虑穷人”，“高档房本来就是穷人买不起的”，“我的房价不会降，让外地甚至境外富人来买房”，他甚至主张进城农村人“买不起房为什么不回农村”。

他想到说到，也真这么做了。在一个论坛上回答一位年轻人的提问时，他如是说：你劳动生产力不行，所以不能在北京买房子；你应该被淘汰到二线城市去，二线不行就三线城市，再不行，回农村，还有宅基地。

专栏作家苏小和对他的评价是“刻薄的，不宽容的，唯我独尊的。真正有思想的人，总是和颜悦色的，而任志强的脸总是绷得紧紧的”。

“他这种性格得罪了很多人，但他不考虑得罪不得罪，只考虑真与否。”他的同事齐跃认为，“任志强是做事的情商高，说话的情商不高。”

而站在与公众沟通的角度看，身为公众人物，他的表达方式过于激烈，引人反感。我的同事说，他不同意你的观点也就罢了，但他的强势和不留余地，甚至会剥夺你说话的权利。

眉头紧锁的脑门子，自然绷紧的腮帮子，几乎瞪出眼眶的眼珠子，加上令人愤怒或沮丧的毒舌，和足以引致场面失控的观点……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任志强，被《华尔街日报》形容为一头“闯入瓷器店的公牛”。

 

公敌很认真

房地产市场热络15年，房价问题一直牵动着各方神经。这也难怪，房价是否过高，房地产业是否有泡沫，既关百姓疾苦，又关经济安全。

作为购买方，普通购房者当然希望房价平稳些，总购房款少一些。然而市场不相信眼泪，近10年来，巨大的市场需求一直在不停地推高中国的房价。为缓解过快上涨的房价，纾解各方压力，政府调控几乎一路紧随。

居住权是人的基本权利。这意味着，保障每个人的居住权，减轻购房带来的压力，天然成为一个社会永恒的正义和不变的道德。

任志强在这种社会氛围中跳将出来，向上炮轰“调控失误连连”，向下喊话“房价还会上涨”。有人统计过，自1998年以来，他每年都预测房价，但只有“上涨”，或者“暴涨”，没有下跌。他还一贯否定房价泡沫论，声称“房子大家都在抢着买，怎么会有泡沫呢”？

因为“与天斗，与地斗”，政府调控越严厉，他喊涨越大声，结果2006年，他顺利当选“十个中国人最想打的人”之一。

在“颁奖词”中，一个网民这样写道：过去十年经济的飞速发展造就了大批地产富豪……任志强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很好地诠释了“为富不仁”这个成语的含义；更为无耻的是，热衷作秀的他还常常在媒体上抛头露面，发出一些“刺激、侮辱我们穷人”的言论。

2007年，他升格为“人民公敌”。因为他是“罪恶的地产商、冷血的逐利者”，在2010年大连的一场论坛中，一位充满敌意的年轻人脱下一双臭皮鞋砸向任志强。事情传开，网络上一片叫好，有人称“砸向任志强的是穷人的表达权”。

其实不止穷人，很多富人也躲在自己的豪宅中与之为敌，比如牛刀、侯宁、谢国忠、易宪容等等。这些人都是楼市的“死空头”，他们认为楼市“泡沫很大”，因而每一年都会预测房价“下跌”，然后是假定什么情况下“暴跌”，进而断定在哪个具体的时间段“泡沫破灭，房价至少下跌一半”。

还有众多媒体人，他们利用媒体阵地，对任志强及其“房价必涨论”坚决地实施围追堵截、穷追猛打。他们这么做似乎捍卫了媒体的尊严，还擦亮了“社会良心”的招牌。

令人沮丧的是，公敌很快乐，公民很受伤。过去10年，中国房价不断上涨，不管“公敌”任志强当初的言论看上去多么的夸张，但他的预测一次次应验：

2005年，他说宏观调控的目的在于稳定房价，而非打压房价，2006年的房价会上涨。果然，2006年全国房价平均上涨5.5%；

2010年2月，他说调控政策不会对楼市产生大的影响，估计当年的房价至少能上涨5%。事后证明准确，2010年全国房价平均上涨7.5%；

2012年9月，他预测说2013年3月前房价会暴涨。今年一季度的数据证明，他又对了。

因为“屡测屡中”，就连经济学家董藩也愿搭上“人民公敌”的顺风车，宣称“信志强，住洋房；信董藩，得金山；信牛刀，住牛棚”。

任志强为什么有如此的功力和底气？他的回答是：“我有自己一套完整、科学、准确的房地产数据体系，这是别人无法和我比的。”

这一房地产数据体系，来自于REICO工作室。因为有着严谨的学术性，REICO的研究成果，在房地产界很有影响力。任志强向来痴迷法律、政策与理论研究，1998年房改、特别是2002年之后，他开始投入大量经费用于研究房地产。在很多地产商连一个书架都懒得置备的情况下，华远每年为此投入数百万。REICO研究出来的成果，除了给任志强大量的数据支持，还逼着他不得不阅读更多有关社会、历史、人文和经济类的书。

经济学家周克成说，看过任志强文章的人，都会为其翔实的数字、深厚的理论功底、严谨的逻辑推断所叹服。他本人还曾经听北京大学教授周其仁说过，“任志强做学问的态度比很多学者认真多了”。

任志强的经济学理论素养也被公认“在企业家里数得着的”，他是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的顾问，常被各级政府邀请参加各类政策研讨会。张维迎评价说，任是他所认识的企业家中“理论素养最高的人之一”。

曾任建设部部长的俞正声，一度想聘请任进入政府部门做政策研究工作。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怀疑任在政策研究中或许无法放下一个企业家的嗜好。

任志强自称有点傻。不过人们慢慢发现，他做事极度认真，做研究不弄虚作假，做公敌堪称敬业爱岗，重要的是心态一贯挺好。

遭遇“砸鞋门”，他用一句“在大连，我比总理礼遇还高”的自嘲过渡后，继续他的演讲，攻击政府，嘲笑央视。5天后，他煞有介事地推出万字博文，大谈《扔鞋引发的思考》。

他还擅长利用负面为自己造势，哪怕是“人民公敌”的恶名。2007年，第三次竞选阿拉善SEE公益机构执行监事的任志强，举着一本印有《“人民公敌”任志强》内容的杂志走上竞选台，指着封面说：“我就是这个人，我被称为人民公敌，我最大的罪状就是我说真话，如果我能当选，我一定也会说真话。”结果高票当选，一雪前耻。

 

公知不容易

“2009年我被说成是最想嫁的人，2010年以后就变成了大众情人。”任志强说起自己公众形象的逆变，竟然有些得意，“这个变化的过程可以看到，它是随着信息的透明度和相互传递而形成的一个结果。”

在任志强从人民公敌到大众情人的蜕变中，信息越来越透明的确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人们可以不断地从媒体报道、个人博客以及微博中，去了解和判断事情的全部，而不是仅仅依赖片面的报道或者断章取义的传闻。

其实任志强还是那个任志强，很多人发现的诚意和善行，他一直在认真地做。

他的第一身份是地产商人，其领衔的华远地产多年来坚持责任为核心的品牌价值观。在房产项目实行预售制度的情况下，华远率先实行担保制度，既保证了农民工的收入，又保证了产品质量。华远项目公共区域利用、公共区域车库创造的所有收益，归业主共有，并按业权制度的规定进行分配。华远还制定了一套法律，以保证在公共范围内，物业管理者不得侵害业主的任何利益。

在品牌塑造上，任志强固执地坚持做品质建筑，并把“品质”的理念带入保障房的建设中，优化户型设计，还推广节能技术。

华远多年来坚持的这些，至今大多数地产企业做不到。

而在企业之外，作为一个影响力巨大的公共知识分子，任志强顽固地坚持市场经济价值观，鼓吹消灭国企，认真投身慈善，积极推动改革。有同行评价他是“干着开发商的活儿，操着总理的心”。

他多年来不断地批评各级政府，嘲讽宏观调控，否定审批制度。从1998年至今，他连续抨击政府一系列旨在调控房价的行政措施，同时愤愤不平“政府让开发商解决公平问题，却默许权贵阶层日益扩张”。他最近反对的政策是今年2月国务院出台的抑制房价上涨的“新国五条”，他说：“总将价格上涨的责任推到开发商头上，不知道市场经济有其内在规律吗？”

他认为企业技术的落后和上市公司喜欢造假，都是权力垄断和权力保护造成的结果，如果市场不是用审批制度来定价或分配资源，这些问题就可以依靠市场自身来解决。

他反对国有企业，尽管他自己一直被外界视为国企高管。国资委甫一成立，他就提出国资委的根本任务应该是把所有的国有企业消灭掉。他在2013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上实施新一轮炮轰：“我觉得做大做强国企的真正含义就是掠夺民财。市场经济的基础都是民营企业，如果有强大的国有企业可以任意地占有资源，占有各种利益和特权的话，是对市场经济一个巨大的破坏。”

他认真思考慈善，并且有选择地投身其中。他是阿拉善SEE公益机构的执行监事，作为监事长，他的任务就是看好组织的钱，与执行理事长王石形成制衡。该协会秘书长杨鹏如此评价他的监事风格：极为严肃认真，极具批判性和攻击性。

而开办幼儿园，是他深思熟虑后为自己的退休生活安排的一项工作。他推动成立乐贫基金，投资建设“千千树幼儿园”，试图通过科学模式培养农村没有经济条件的幼儿。他的野心很大，“希望能在所有农村推广这样一个幼儿教育水平”。

说到一个企业家该有社会责任感，任志强就更让人头大，他似乎一步就跨过防沙种草、推广教育这些“贴近地面”的社会善举，改从“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这样的“天空高度”开始着手。

他大笔捐钱给中国经济改革研究基金会，用于研究课题，对国家政策提出批评，让国家政策有所改进。“企业家比谁都了解自己面临的困境，所以更应该去做这些事。”尽管这一捐助几乎没人知道，但这仍然能让他的眼睛射出光芒，“这能让几亿人受惠，我宁愿去做这样的事，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干！”

任志强1951年3月出生，1969年到陕西延安农村插队，之后参军入伍。从1984年踏进北京市华远经济建设开发总公司的门槛，直至今日，已近30年，从未离开。从华远集团总裁的位置退休后，他仍担任着华远地产股份公司的董事长，称得上功成身退，名满天下。有记者问他从业30年，最大的成就感在哪里。他说最大的成就感不是盖了几千万平方米的房子，而是通过一系列的工作，努力推动中国的改革。

他虽是国企悍将，却一直为民企争取自由与权利；他警惕政府出台的每一个新政，用怀疑的目光质疑一切；他直指改革问题的核心——国资委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消灭国企，而政府只要说真话就是讲效率。

他的真诚与深邃，慢慢地开始覆盖他的功利与狂傲，他也因此等来了咸鱼翻身的时刻。

从预测房价，到被网友责骂，再到预言成真，10年轮回之后，任志强“公知”的形象开始确立。那些曾经指责和谩骂他的网友，有些也在岁月沉淀之后幡然醒悟。一位叫蜗牛的网友感慨“十年一觉财富梦，买房要听任志强”；另有网友公开忏悔：大家点击任志强的博客好好看看吧，说实话，由于以前对这位“臭名昭著的无良奸商”打心里的厌恶，我从没认真看过甚至是很少看完他的文章，认真看完这篇万言书，惭愧的我想起了鲁迅先生一句话：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而博主十三叔写道：看了任志强的《划出正常轨道的原因》，很难想象没有广博的知识、丰富的经验和细致的头脑，怎么可以将中国社会的问题阐述得如此透彻……

除了支持改革基金会，任志强还是一个身体力行的改革推动者。每逢采访，他言必称体制要改革。在2013博鳌亚洲论坛上，谈及十年地产调控，房价为何越调越涨的话题时，他再次宣称“土地制度才是房价上涨的根源，只要政府土地供应政策不改变，房价就没有可能降下来”。

 

涨价先生

有任志强的地方，就会有争吵，有喧嚣。这一次在博鳌，依然有专家对他的“房价持续上涨”论予以批驳。不过，反对的声音渐稀。

10年来，人们对他又爱又恨：每当一轮调控新政凌厉出台的时候，有房和没房的人们都期待“大炮”赶快出来讲几句，以备参考；而当他把话刚刚讲完，抵触的情绪就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在“新国五条”落地的情况下，很多识相的人都选择了缄默，不愿评论政策好坏，更不愿谈论房价走势。他却我行我素，从美国费城到中国博鳌，炮筒子一路打得发烫。

3月27日， 在美国沃顿商学院，他用90分钟的演讲、72页的数据和图表向同行的房地产业内人士证明“中国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城镇化进入高速发展新阶段，二三线城市将迎来发展大机遇；中国已经进入老龄化时代，家庭规模小型化反过来会刺激更多住房需求。

当然他也忘不了继续嘲弄宏观调控和预测房价走势——他知道人们想听这个。他说，“新国五条”限购和地产商增加供房量，都改变不了2013年房价稳中有升的态势。“为什么用稳中有升这个词儿呢？他们老说我忽悠，” 任志强在现场说，“所以用稳中有升就算了，别老说它涨啦。其实大家都懂。”他还说，北京的房价只能涨，这和美国其他地方的房价在下跌，而华盛顿的房价却上涨的道理一样。

多年来，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操心两件事：制度关怀，房价走势。说到制度，就是改革；说到房价，就是上涨。而从费城一路讲到博鳌，概莫能外。

在博鳌，他和潘石屹一起参加“经济转型与楼市调控”的讨论。一贯擅长避重就轻的潘石屹，始终拒绝回答有关房价走势的提问，他说：“我并不想预测中国的房价，在未来的两到三年间，我都不会谈这个问题；因为，只要一谈房价，就会变成矛盾点和争吵点，我不想和大家吵架。”

听到潘石屹如此一说，同场嘉宾任志强立刻来了精神——预测房价，与人吵架，都是他最喜欢的事。  （**此文为《乐居周刊》第2期人物的原文，发表于20130415，发表时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