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及其兵法的传世
先秦诸子中,兵家是很重要的一家。中国古代的思想发展中,兵法思想是别具一格的一支。在兵学诸书中,《孙子兵法》独占鳌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它为“百代谈兵之祖”。
《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本来是齐国人,他的出名却在吴国。他给吴王阖闾献上自己写的兵法书,吴王对他说:“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想对孙武的兵法来个实地测验。孙武当然毫不犹豫,一口承接。但是,吴王给他出了个难题,让他把兵法用在后宫美女身上试试看灵不灵。于是,孙武把阖闾后宫的美女180人编为两队,指定阖闾的两名宠姬为队长,申明纪律,开始队列训练。这些美女们丝毫不把军令纪律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当作游戏。经过孙武三令五申,依然哄笑不止,没有一点章法。孙武依据军法,下令将两名队长斩首。这一下,看台上的吴王坐不住了,赶忙让人给孙武传话说:“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孙武却一点也不买账,回答道:“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两颗人头落地,美女们花容失色,队伍整肃,号令严明,娘子军变成了敢死队。孙武向吴王报告说,现在你可以下台观之令之,“惟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亦可也”。吴王正在为爱姬死于非命而痛心,但又不好对孙武发作,只得说:“将军罢休就舍,寡人不愿下观。”孙武却并不罢休,而是刺了吴王一句:“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所幸孙武没有看错人,吴王阖闾并不昏庸,从此重用孙武,成就了吴国的霸业。“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孙武的这一故事,经过太史公的文学描述,广为流传,而且留下了“三令五申”的成语。当代推崇《孙子兵法》的管理咨询师,在效法孙武的时候不要忘了,如果要当孙武,自己的咨询报告就要能经得起业主的检验,哪怕是面对“后宫宠姬”照样有效,才有可能成就孙武一样的名声。如果咨询报告对业主的承诺,碰到“条件特殊”就无法兑现,那就趁早收手。当然,你要当孙武,还须业主是阖闾才成,这就要求咨询师要有好眼力,看得出吴王是未来的霸主,否则就会明珠暗投,说不定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孙武之后,以兵法著名者还有孙膑,他们本来是一家,孙膑是孙武的后人,为了区别,后人称前者为吴孙子,后者为齐孙子。孙膑的用兵之术不在孙武之下,“田忌赛马”、“围魏救赵”的故事,就是出于孙膑。孙膑与庞涓斗法的传说,更是妇孺皆知。孙膑也以桂陵之战、马陵之战的胜绩“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从南宋以后,有不少人怀疑《孙子兵法》与《孙膑兵法》是一回事,近代的疑古思潮扩展了这种疑问。直到1972年临沂银雀山汉墓一并出土《孙子兵法》竹简和《孙膑兵法》残简,才使这一疑问得以澄清。
战国时期,《孙子兵法》开始流传。按照韩非的说法:“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五蠹》)不过,先秦诸子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往往会夸大其词,所以韩非的说法不宜当作兵法普及的确凿证据。况且韩非还是为了证明兵法流传与作战能力提高不一致而言的,就更应该打个折扣。但是,即便兵法的流传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普遍,《孙子兵法》还是兵法著作中最出色的。秦汉以后,《孙子》流传过程多有佚亡。传至今天的版本,是曹操的注本。曹操对孙武十分推崇,称:“吾观兵书战策多矣,孙武所著深矣。”(曹注《孙子》序)打仗出身的君主李世民,也曾高度赞扬《孙子》,称“观诸兵书,无出孙武”(《李卫公问对》)。
中国古代的兵家经典,以孙武、孙膑、吴起、尉缭、司马穰苴这几位的著述为代表。正是先秦尤其是春秋战国的兼并战争,使兵家成为诸子中间独特的一家。秦汉以后兵家思想的发展,基本上没有超出先秦。到了宋代,因为武科举所需,正式被官方确认的兵家经典有“武经七书”。所谓武经七书,包括《孙子》《吴子》《司马法》《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尉缭子》《黄石公三略》和《六韬》,影响最大的是《孙子兵法》。《吴子》相传为吴起所作,但影响远不及《孙子》。《司马法》来自齐景公时的田穰苴,他担任司马时所创的兵法被齐国沿用,到齐威王时著成《司马穰苴兵法》,但传世至今的只有一小部分。《司马法》与《孙子》不同,主要是讲军法军令、编制训练,而不是谋略,其中谈制度的内容多已佚亡。《李卫公问对》托名唐代李靖与李世民的对话,但真伪难辨,是宋代重新编辑加工的版本。《三略》相传是楚汉相争之际黄石公传给张良的《太公兵法》,张良以此辅佐刘邦得了天下;《六韬》相传为姜太公所作,是姜太公与文王、武王的对话录,这两种兵书实际都是后人编纂,它们现存的版本同汉墓出土的相关残简大不相同,说明宋本与汉本已经不一样,而汉本同古本肯定也有差别。
按理来说,兵书应当包括战略、战术、军制、训练,乃至包括天文地理、兵器给养等等。汉代整理古籍,兵书是单独一门。在兵书门下,分有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类。“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孙子兵法》列在权谋类之首。“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鄉,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尉缭》属于形势类。“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汉书·艺文志》)阴阳类和技巧类兵书后世多佚。所谓权谋者,实际上是总括性质,包含有形势、阴阳、技巧等各种内容,《孙子兵法》当之无愧。所以,后代的兵书流行,《孙子兵法》独领风骚。
兵法直到近代之前,还是专门的军事读物,常人并不太关注。但是,即便是军人,读兵法也不是人人上手。按照常理,高级将领应该是兵法的爱好者,然而,不同的将领对兵法的反应并不一样。汉初大将韩信,其用兵作战可见明显的兵法痕迹,他还多次用《孙子兵法》对部下解释自己的战术战略。而西汉名将霍去病,则不那么看重传统兵法。汉武帝打算给他教孙吴兵法,他却回答道:“顾方略何如耳,不致学古兵法。”宋代对兵书的整理,很大程度上不是实战和训练的需要,而是武科举考试的需要。所以,唐宋以后兵法的流行,与其说是人们对战略的重视,不如说是应试教育的产物。很有意思的是,尽管武科举要考兵法,然而武科举历代都不受重视。古代当文官,科举出身是正途,中了进士就趾高气扬,“一日看遍长安花”,而当武官,则行伍出身是正途,武科举被人看不起。所以,兵法对战争的影响有限。反而是不打仗的人,却多从兵法中理解战争。研读兵法的将领,在历史上屈指可数。战国的秦军雄视天下,良将辈出,却基本没有兵法传世,汉代整理史籍,其保存的兵书名录出自秦国者仅仅有公孙鞅和尉缭(而且此尉缭和兵书《尉缭子》的作者是否一个人还有争论),秦国的名将,谈论兵法的也极少。从西汉以后,才有一些著名将领谈到兵法。从正史来看,依赖兵法打仗,似乎并不是常态。反而是一些文人,对兵法具有浓厚兴趣。例如唐代的杜牧,宋代的梅尧臣,都曾对《孙子兵法》做过注释。不过,由于兵法明显是对敌手段,“兵不厌诈”,“兵者诡道”,用兵讲究出奇不意,虚虚实实,所以,在古代人们多不明言把兵法用于生活与事业。尤其是儒家,虽然也讲权变,却从根本上反对以兵家权谋治理国家,他们基本上不推崇兵法。这也影响到后人对《孙子兵法》的态度,清代学者遍注古书,考据风气浓厚,《孙子兵法》的注疏最少,也没有认真的校勘考证。只有孙星衍的校勘考证较详(而这一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出于他对本家的推崇)。魏源在《孙子集注序》中,把自己注释孙子的理由概括为“兵列五礼,学礼易及”,“有文事者必有武备”等儒家化解释,说明儒家力求同兵家的“诡诈”保持一定距离。即便近代以来在中西对抗的背景下热衷“商战”的洋务派和维新派,也没有把《孙子兵法》挂在口边。现代冯友兰写中国哲学史,最初不收录兵家,明地里是认为兵家没有哲学,暗中是否有传统儒家看不上兵家的潜意识就不得而知了。民国时期,蒋方震(百里)作为军事理论家,曾经对《孙子兵法》做过注释解读。当代国内对兵家思想尤其是对《孙子兵法》的研究形成热潮,并将其放在很高的地位,是同毛泽东军事思想研究紧密相关的;《孙子》文本的研究,是同70年代银雀山汉墓出土竹简本相关的。真正把《孙子兵法》当作商战教科书,在改革开放以来才蔚成风气。
至于《孙子兵法》在国外的影响,媒体也有所夸大。《孙子兵法》从唐代开始传到日本,但主要是作为宫廷藏书,社会影响不很大。到了明代,抗倭名将俞大猷有位谋士赵本学,曾经注释过《孙子兵法》。正因为俞大猷采用了赵氏的方法抗倭,从而使《孙子兵法》引起了日本人的重视。二战以后,日本有一些学者和企业家,研究用《孙子兵法》管理企业,形成了一定的影响。据李零考证,最早把《孙子兵法》翻译到西方是法国传教士钱德明(P. Josephus Maria Amiot),1772年巴黎出版了他的译本。但是,真正影响欧洲军事思想的,不是中国传去的《孙子兵法》,而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西方对《孙子兵法》的重视,是当代对毛泽东军事战略的研究而引发的,同工商业关系不大,即便研究《孙子兵法》,也是把它作为汉学的一个专题,而不是列入管理学或者工商战略研究。
那么,是不是《孙子兵法》就与管理无关?也不尽然。何炳棣曾经专门研究过《孙子兵法》,他认为,中国古代的辩证思维,尤其是两两相对的论证方法,来自《老子》,而《老子》来自《孙子》。他甚至断言,朱熹这样的道学家之所以不言《孙子》,是因为《孙子》的“诡道诈术”为儒家所不喜。而《孙子》的思想,在何炳棣眼里可以同当代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强化理论的提出者斯金纳相媲美。“人类史上最先主张以‘行为主义’心理学原则整兵治国者是《孙子》,柔化和缘饰《孙子》坦白冷酷愚民语句最微妙、最成功的是《老子》。”“在愚民理论上,《孙》《老》亲缘关系之所以特别明显,是因为它们都出自置道德是非于不顾(amoral),非常彻底的行为主义观点。这点上《孙》《老》如仍有不同的话,那是因为前者语言坦率无隐,有如对心理学实验室白鼠群而发,而后者同样冷酷的心肠却是用清静、无为、‘玄德’等清高的哲学语言表达的。”(何炳棣《有关〈孙子〉〈老子〉的三篇考证》),这就给考察中国古代管理思想的源流变化提供了一种思路。哪怕不认可何炳棣的观点,仅仅凭他把孙、老与斯金纳相对照,就足以值得今人从行为主义角度重新审视《孙子兵法》的管理思想价值。
从战略角度而言,古人确实不把《孙子兵法》用于工商,因为古代的工商业根本不存在所谓战略。所以,古代兵法的传世,与工商战略无关。无论是古代早期的范蠡陶朱公,还是古代后期的晋商徽商,都没有用《孙子兵法》经商的。但毫无疑问它属于军事战略,而军事战略可扩展到治国方略。在逻辑上,古代的管理思想,依然少不了兵家这一分支。企业经营中战略研究的兴起,从世界范围看,也是二战以后才出现的。从有了战略研究这一管理学分支开始,回过头来关注传统兵法,梳理其中的战略思想,对于今日的企业经营,当然应该。需要注意的是,尽管有不少人以战争喻商业,然而,战争和商业是有区别的。“兵凶战危”是进入军事领域的警告牌,战争与增进社会福利的工商业具有本质区分。如果真按战争方式指导经商,那么,商业就会失去它的美好一面,只剩下令人战栗的惨烈。了解兵家思想,掌握古代兵法的思辨路数,目的在于使人们更清楚、更冷静地看到战争的逻辑,而不是把它照搬到工商领域。
发表于《管理学家》201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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