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投资与中国经济风险之辩
投资,还是投资
《21世纪》:这两个星期各地“两会”陆续召开,各省区市政府在其政府工作报告中公布了2013年生产总值和固定资产投资目标,后者普遍为两位数,且大多设定在20%以上。如何看待这样的目标设定,它与今年经济大环境是否相适应?
钟伟:关于20%的固定资产投资增速,既是2012年的水平,也是过去十多年的均值水平,因此该投资目标基本上是中性的。投资主要分为三部分——工业、基建和房地产。前瞻2013年,由于工业企业盈利状况从2012年第四季度开始回暖,上至钢铁、煤炭,下至汽车、家电都有所好转,因此2013年工业投资增速可望维持。由于2013年的财政赤字率和赤字额都将高于2012年且主要投向为基建,因此这块投资可能温和加速。另外,房地产销售态势不错,尽管2013年保障方建设力度略减,但估计投资也会大致稳定,由是观之,2013年的投资增速可能略高于20%。目前市场的一致预期为2013年GDP同比增速高于8%,这也和投资增速的回升是一致的。这印证了2012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中所强调的“内需是基点,消费是基础,投资是关键”的表述。
《21世纪》:地方的投资回报率一直备受争议。当前,投资仍然是大部分省份搞经济成绩的“抓手”,如何看待和评估投资回报率?
高善文:基础设施建设投资的效益不能看三、五年,而需要很长的时间。我们承认中国需要基础设施,从机场到高速公路、铁路等,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在这些基础设施建设和以后的运营过程中,我们是否确立了市场化的运行规则。
以高铁为例,高铁本身是不是赚钱,很可疑,但它至少带来两个效益:一是把传统铁路的运力腾挪给货运,如果货运价格能够市场化,货运收益的增长是可以补偿给高铁客运的。
其次,凡是基础设施如高速公路、地铁沿线,商业活动成本更低,土地价格会提升,这本身就是高铁、基础设施建设收益的一部分。但现在我们这部分收益被土地所有和使用者拿走了,这种商业模式未必可以维持。我们不否认基础设施建设需要超前,需要很多投资,但基础设施建设也需要有更好的商业模式,要有社会各方面资本公平的参与,要有较强的预算约束,而不是政府独家包办。
钟伟:这取决于所说的“地方”是什么含义,是指地方政府、地方国有企业还是地方民营企业?不同地方主体的投资行为和回报率差异巨大。许多研究证实,从总体上看,中国私人部门的投资回报率始终高于10%,但政府和国有企业的投资回报率如何是难以评估的。
更多研究证明,从2003年至今,中国的全要素生产率几乎没有改善;国有企业则持续在加杠杆,国进民退是不争的事实。或者说,地方政府和国有企业经济活动的不断膨胀,已经严重扭曲了市场机制,恶化了收入分配,冲击了增长质量,酝酿了潜在的债务危机,这种恶果远远超出了投资回报率是高还是低的问题。
《21世纪》:从投资增速上看,中西部高于东部的趋势依然保持。这是否可持续?
钟伟:部分中西部地区的投资是可持续的,这些区域主要承接了东南沿海地区的产业转移,或自身存在物流改善、矿业等自然资源的优势,这些区域集中在受环渤海辐射的河南,受长三角辐射的安徽,受珠三角辐射的湖南、江西和广西。考虑到西部政府治理能力和财力更薄弱,中西部投资增速持续快于东南沿海,可能更多地体现了行政力量的热情,而不完全是市场力量的自然选择。
高善文:从这几年的数据看,过去十年的经济增速包括收入增速,中西部地区比东部地区更快。东部地区经过长时间的高速增长,收入水平相对较高,劳动力成本、地价房价上升,汇率升值,其竞争优势在削弱,资金、人员开始向西部地区流动。而西部地区政府也花了很多精力招商引资,基础设施条件有所改善。这对改善中国整体经济格局是有一些积极作用的。
根据统计局公布的数据,近十年来基尼系数在下降,收入分配格局在改善,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农民工、农村居民、低端劳动力的工资收入增速高于城镇职工收入增速,这也改善了农村和城市、蓝领和白领之间的收入分配关系。与此相似,东部地区相对增长放慢,西部地区相对增长加快,通过经济内在力量,也自动地改善了东、西部地区的收入分配不平衡局面。
然后由于西部地区经济增长水平仍比较落后,如果说十年、十五年前东部地区的招商引资只是在拆房子、盖房子,以及一些基础设施,那么中西部地区只是把东部地区十年前干的事重干一遍。这本身没有太大的问题,也是一些积极的倾向,但中西部地区地方政府在介入经济活动,市场机制能不能起到更基础性的作用,政府是替代市场来工作,还是去补充市场机制,这才是核心问题。
《21世纪》:2008年4万亿投资带来的产能过剩还未消化,如何警惕投资带来的新一轮产能过剩和重复建设?
钟伟:如果政府和国有企业的扩张冲动不减,并且在换届效应的推动下变本加厉,那要期望产能过剩问题得到有效解决,是非常困难的。首先,2008年以来出现绝对的产能过剩,由于缺乏统计局披露的数据,民间只能估计产能利用率大约在70%,但对不同行业如何精确估计实在苦无方法。其次,2012年,绝大部分行业实现了盈利,规模以上企业的利润率仍在5%以上,企业亏损面在收缩,在这样宽松的条件下,以收购破产为特征的去产能是不太可能发生的。再者,2013年的投资中,大部分会投向公用事业,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中,强调的供给政策只有一条,即保证粮食的稳产高产,其它都并不指向产能。因此2013年虽然去产能、调结构仍进展迟缓,但新增产能问题可能不至于太突出。
信贷增长与社会融资总规模
《21世纪》:多家机构预测,今年1月份的新增信贷规模将出现井喷,可能在9800亿元至1万亿之间,同比、环比皆大幅上涨。如何看待信贷投放对于当前经济环境的影响?
高善文:一般来讲一季度的信贷总要多一些,一般是三三二二的比例,一季度占全年的30%,甚至更多。如果照目前的速度,全年的信贷投放会接近10万亿,但实际上应该远达不到。
从金融市场角度看,去年市场利率普遍偏高,资金环境偏紧,这和通货膨胀回落、经济减速的大环境并不太匹配;今年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适当扩大社会融资总规模、降低利率水平,在一定程度上也承认了去年的资金价格偏高,通过适当增加一些供给,把资金价格降下来。
从现实角度讲,信贷井喷面临着很大的压力:一是由于外汇占款等原因,商业银行组织不到存款;二是贷存比的约束;三是存款准备金率一直较高。所以商业银行把资金融通挪到表外,挪到一些银子银行体系下的理财产品。
经过过去两、三年的发展,信贷在社会融资中的占比仅50%多,光看信贷指标也容易出现偏差。虽然1月份的信贷较高,但社会融资的其它口径如股票、债券的发行较少,城投债卡得较紧,所以还是要更全面地看。
应该说,去年10月份以来,各方面的资金成本都在下降,资金紧张局面持续缓解,这个趋势如何发展,要继续留意。
钟伟:信贷新增对社会整体流动性的判断意义在持续弱化。从数量指标看,社会融资总规模的代表性强于新增信贷规模;从价格指标看,短期理财产品利率和6个月以下的票据贴现利率更贴近市场流动性的状况;从前瞻指标看,央行企业贷款需求指数,以及票据贴现对信贷占比的变动,具有一定的预测能力。单纯观察月度新增信贷,可能不足以解释当前的经济环境。
关于次贷危机以来的货币和信贷增长带来的金融风险,只能从中期去判断,我们所做的情景模拟显示,如果悲观情况发生,则银行不良余额可能达到略高于3万亿的水平,不良率反弹至5%-6%之间,而目前中国银行(601988)业的资本金大约是6万亿,拨备总额大约是1.4万亿。从短期判断,2013年银行业的不良率将持平或略有下降,银行盈利仍将维持两位数的增长。
《21世纪》:那么,如何评估当前社会的融资总规模状况?
高善文:这几年特别是非银行金融机构的兴起,银行受贷存比影响要求,开始发展银子银行,包括债券市场兴起,信贷在社会融资中的占比在下降。社会融资总量这个指标虽然并不完美,但比信贷口径更宽,代表性略好一些。
当然,信贷会造成很多风险,但其在商业银行表内是透明的,有五级分类、贷款拨备、资本充足率等约束;而其它融资渠道的风险则不很透明,恰当的市场纪律和约束规则是什么,一直没有说清楚,也没有经历过危机测试,问题也许更大一些。
其次,社会融资总量对衡量整个企业的筹资行为覆盖并不全面。如企业依靠内源融资去支持投资,肯定不放在社会融资里。企业盈利水平的高低是波动的,这部分融资跟外部融资之间又有一些联系,有时是相互替代,有时是相互补充。内源融资多了以后,企业投资的愿望没那么强,它对外源融资就会形成一些替代。
另外一个可以补充的指标是资金价格——利率,利率是相对透明、连续的记录,其它领域资金的松紧一定会反映在资金价格上,特别是把资金价格与企业盈利状况、经济投资的活跃程度等放在一起看,也有助于做出合理的判断。
《21世纪》:资金更多地流向了中小企业,这种情况是否正在发生?
高善文:一方面贷款利率下限正在放开,另一方面银行间债券市场规模越来越大,流动性越来越好,筹资活动越来越便利,且利率不是很高,资信非常好的大企业就越来越多地从银行渠道转向了债券市场筹资,这迫使银行把更多表内放贷的注意力转向中小企业和住户部门。而对大量中小企业来讲,去债券市场筹资不太现实,它们也被迫留在银行表内。
凡是走利率自由化道路的国家都经历过这个转变,美国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在八十年代中期都经历过。利率自由化到一定程度就是放开利差管制,大企业有很强的谈判能力,可以去其它渠道筹资,和债券、股票、商业票据筹资相比,银行在为大企业提供融资方面并没有特别的优势,而只能更多地转向中小企业,这是一个普遍规律。
当然,中小企业相对风险更大,银行若不能对这个领域的风险进行恰当的定价或转移,最后出现问题也是正常的。好多银行在大企业客户流失以后,迫不及待地进入中小企业市场,贷款供应的增长,压低了这个领域的利率,从而不能很好地反映中小企业的经营风险。日本1980年代后期的资产泡沫也与此相关。银行贷款向中小企业转移的风险可能要过几年才会暴露出来,而且如果这个过程进展得较快,风险的积聚也会较快。
中国经济风险之辩
《21世纪》:2012年全国GDP增速回落至7.8%,为13年来最低,同期全国中央财政收入增速也为5年来最低。在这一背景下,您认为中国经济面临的最大风险是什么?
高善文:最大的风险应该是与国进民退相联系的,因为有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使得市场化取向改革的动力在下降。
以钢铁行业为例,钢铁行业肯定是产能过剩的,但问题在于,这个领域有很多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民营企业更有效率,成本更低。按照正常的市场规则,效率低的企业会被淘汰,这个行业才能轻装上阵,资源、劳动力资本才能被释放出来。但在国进民退的趋势下,需要被淘汰的国有企业淘汰不了,民营企业效率更高,淘汰它们经济上更不合理,这个行业就陷入了一个僵局。在产能过剩相对严重的领域,通过市场化机制优胜劣汰,才能增强经济的竞争力,但这受制于国进民退的趋势和一些既得利益,也受制于大企业和政府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市场规则难以运作。
地方政府在经济环境当中介入越来越深,有两种方法:一是新建基础设施,这很多时候也可以说得过去,但关键是这个过程是否面临着市场化的约束,谁来承担最终的风险,是不太清晰的,这样资源配置的效率就会有问题。二是在一些本应由市场发挥基础作用的竞争性行业,通过国有企业平台,地方政府比较深地介入经济活动,这本身也扭曲了市场规则。
如高速公路,依靠收费来筹集资金,是中国高速公路发展的一个普遍模式,从使用者角度,对这个有批评,可以理解;但如果没有这个商业模式,中国的高速公路发展会慢得多。正是因为这个模式,高速公路变成了一门生意,各方面的资本才愿意参与进来。当然,在经济不发达、偏僻的地区,经济效益更可疑一些。但只要引入市场化约束,投资主体愿意去投资,亏了钱自己承担,也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是,这些投资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府主导甚至是政府通过国有企业、融资平台去筹集资金的,如果投资失败,政府是否应承担相应的责任,约束到底有多强,不那么清楚。
钟伟:关于中国经济的增长,重要的不是短期增长有多高,而在于其它思考维度。如增长是否有质量无水分?是否环境友好和资源节约?是否对得起未来和子孙?是否给整体国民带来了福利改善,还是少量权贵攫取了果实?2013年的GDP增速,应该不会低于2012年。至于财政收支,2012年企业绩效不佳、增长尚未企稳时,财政收入全年仍然接近12%,超出年初目标值接近2个百分点,比城乡居民实际收入增长以及经济增长都高。目前财政政策几乎每年的1-11月都收大于支,然后到12月才突击花钱,2012年12月单月突击支出2.3万亿元,这是否有必要?是否显示了减税比增支的余地更大?
至于说中国经济增长的最大风险,在于改革凝聚力的弱化和收入分配的恶化,体制性腐败、无处不在的贫富不均、严重透支的环境和劳动力,这些已使中国的未来命运带有非常大的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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