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

裂缝：官僚体制面临溃败

温克坚

一．

2012年3月9日，北京。 时任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在全国人大重庆团开放日回答媒体时，神采飞扬，否认自己正接受调查，情绪激动的反驳那些他家人卷入腐败案件的报导，认为这是有意向他泼污水。

5天以后，中共官方宣布免去薄熙来重庆市委书记职务，对他进行立案调查，接下来和薄熙来相关的消息几乎主导了2012年的政治叙事。薄的妻子薄谷开来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死缓，薄主要助手原重庆公安局局长王立军因为徇私枉法、叛逃、滥用职权、受贿犯罪等被判刑15年，薄熙来引发的政治丑闻成为中共89年之后的最大政治挑战， 直到2013年，这些政治风波余波不断，阴影不散，薄本人还在等待着中共缺乏透明度的司法体系的最后制裁。

 

薄熙来案件中，最让观察者惊讶的是，几乎所有民间小道消息，包括传说的情色，贪腐，谋杀最后都被一一证实，公开舞台上薄熙来富有魅力的政治形象和私底下完全超越底线的种种犯罪行为神奇的融合在一起。在丑闻已经暴露，危险已经逼近的时候，薄依然可以在政治舞台上毫无顾忌的撒谎。

 

这种超凡的角色扮演能力不乏其人。2013年1月30日，重庆市长黄奇帆在参加重庆人大和政协代表审议政府工作报告和法院、检察院工作报告时说，“过去五年，我市法检两院坚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依法办案，有效维护了社会的公平正义。”

 

黄奇帆被认为是一个干练的技术官僚，他曾经是薄熙来负责经济的主要助手，虽然经历了薄熙来政治风暴，但是他成功保住了市长职位，这说明了他高超的政治生存能力。但随着薄熙来的垮台，作为薄熙来政治遗产之一的“打黑”，已经暴露出大量严重的司法瑕疵，舆论普遍认为“打黑”变成了“黑打”，制造了很多冤假错案和人权灾难，这个过程中，重庆检察院和法院参与了很多违法法律规定的角色，给司法制度带来耻辱。而黄奇帆说他们有效的维护了社会公平正义，这简直就是对公众记忆和认知的羞辱，网民们表达的很多愤怒可以佐证这点。以黄奇帆在重庆事件中的复杂角色，相信他内心会有更复杂的感受， 但是当他站在镁光灯下，他必须按符合官场政治正确的台词来讲述，而真相和公众愤怒的情绪都是可以被无视的。

 

二．

 

同样是2013年1月30日，共青团山西省委官方微薄发布了下列内容： “山西申纪兰连续12次成为人大代表，这是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亵渎，反右你代表，文革你代表，任何时候你都代表，可你一次也没有代表过人民。”

 申纪兰是山西一名普通妇女，她1954年当选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一直到2013年再次当选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她是全国唯一的一位从第一届连任到第十二届的全国人大代表。 作为人大代表，申纪兰宣称从来没有投过反对票，她的做法反映了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真实功能，那就是成为权力的橡皮图章。申已经连续多年成为中国网民嘲讽的对象。 这次特殊之处是，这种嘲讽和斥责来自另外一个官方机构，这自然引起人们的兴趣，这个微薄也被大量转发。

很快，共青团山西省委把这条微薄删除了，并且声明这是一个技术性失误。真相到底如何，目前尚不得而知，但这个意味深长的失误，说明在变动的社会情境中，官僚体系之间任何一点小的分歧，往往都会被快速放大，成为公众不满情绪的象征，而官僚体系之间要维系共同的政治语态，协调他们的政治步调，难度会越来越高，张力会越来越大。

 

随着有关申纪兰话题的讨论，人们发现真相还有另外一张面孔。申纪兰并不只是一个忠实的举手机器，伴随着中国经济市场化过程，申纪兰也知道如何把政治影响力转化为经济利益。申纪兰名下有好几家公司，经营着包括房地产开发在内的诸多业务。无论是像薄熙来这样奇里斯玛型的政治贵族，还是像黄奇帆那样能干的技术官僚，或者像申纪兰这样出身草根的政治塑像， 都知道驾轻就熟的应对政治舞台和真实生活中的巨大裂痕，都知道如何扮演这种角色分裂的游戏，表面的政治忠诚和私下的牟利行为往往齐头并进。

如果说官僚们的这种角色掩饰，以前还只是小圈子的秘密的话，那么在互联网时代，公众已经洞穿了他们的表演，就像评论家李承鹏先生曾经在他博客里说的，“这里最大的真相是，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我们也知道他们其实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 作为一个职业阶层，官僚集团失去了基本的职业伦理，也失去了公众最基本的认同。

 

三．

对官僚集团来说，环境正在变得更加复杂和更加不可预测。

2012年11月，通过一场冗长的权力交接仪式，习近平，李克强等成为中共新一代领导人，黑箱政治导致他们的政治权威不断递减，习近平李克强们必须通过额外努力，才能巩固他们的权力，同时化解权力合法性缺失带来的焦虑。 除了在经济政策上，继续证明一党专政能提供经济繁荣之外，展开对腐败的官僚集团的一场斗争，是习近平李克强们当然的选择，任命具有铁腕形象的王岐山来负责中共纪律委员会，更是凸显了这种信号。习近平在党内会议警告，在腐败问题上，要苍蝇和老虎一起打，在官方媒体的鼓噪下，很快形成了向腐败宣战的舆论氛围。自从中共18大以后，已经有数名党的高级干部落马，其中包括四川省委副书记李春城，中央编译局局长衣俊卿。《财经》杂志副主编罗昌平实名举报能源局局长刘铁男的腐败，也终于被纪委立案调查。当然正如经验所表明的，在中共权力架构下，要彻底清除腐败是不可能的，但是每逢新领导上位，总会挂起一阵旋风， 腐败的官僚集团们，也许在追问的是，这一次是否会不同？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声势下，官僚集团们是否需要对他们的行为作出选择和调整？

 

四．

对官僚集团来说，从上而下的整肃并不是坏消息的全部。在新的观念下成长起来的中国公民们，不再甘愿做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正利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而获得的能力，开始参与到公共领域，并改变反腐败的规则， 官僚集团经常面临来自民间力量的不可预期的挑战行为。

 

2012年8月26日，陕西安监局局长杨达才因为在一个惨烈的车祸现场展现了一个不恰当的笑容，而被公众忌恨，并进而引发一场通过网络进行的人肉搜索。 网民们发现杨在不同场合佩戴了很多不同款式的名表，这些名表的价值显然和他的正当收入是不匹配的，在舆论压力下，杨达才被免职并被纪检部门调查。 从杨达才开始，“表哥”“表叔”“房叔”等具有特定内涵的类型化称呼开始流传开来，成为那些被发现有不当记录的官僚们的咒符，这种网民自由发动的动议，往往是一波接着一波，再借助平面媒体和电视媒体的配合，形成了强大的舆论声势，导致很多官员在公开场合都不敢戴表了。更多像杨达才那样的倒霉官员们，从官场的得意者，不经意间就变为公众舆论的猎物。

 

最近在中文互联网热传的赵红霞事件表明，失去职业伦理的官僚们，也可以成为商业利益陷阱的猎物。赵红霞是重庆一名年轻女子，她的老板利用她的美色，来引诱重庆官场干部，最后竟有十多名厅局级干部上钩，在他老板的策划下，他们的性爱过程被拍摄成不雅视频，然后她的老板利用这些视频来敲诈胁迫官员们，获取高额的利益。在当时主政重庆的薄熙来庇护下，赵红霞的老板被惩处，相关档案被销毁或封存，这些涉案官员们的政治生涯没有受到影响。但是最近有了解内幕的公安调查人员把这些材料给了民间志愿反腐者，这个丑闻最终引爆，牵涉其中的官员被免职。 据说爆料手头还掌握更多不雅视频资料，牵涉更高级别官员。这无疑是让官僚集团极端难堪的一件事， 中共宣传部门试图控制这些信息的传播，他们勒令媒体不得对重庆官员事件自由报道，而要求按重庆权威部门发布的信息刊播，不炒作渲染。但是在互联网空间，宣传部门已经失去了主导能力，赵红霞被演绎成反腐英雄，而公众对官僚集团权色腐败的刻板印象再次强化，各种各样嘲讽官员的“吐槽”大行其道。

 

事实上，一些有道德勇气的公民们已经开始尝试更有创意的抗议方式。在最近各地两会召开期间，一些公民志愿者模仿电影《V字仇杀队》里的场景，带着那个经典面具，在广州，深圳，长沙，北京等地的会场之外举出要求官员公开财产的标语牌，并且拍照上传。这些充满象征意味的符号传播，无疑会以某种方式到达官僚阶层的视野，增加他们的焦虑和不安全感。

 

而一些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像吴思，许小年，张维迎等，则公开呼吁对贪腐行为实行特赦，以便降低官僚阶层对未来政治改革的抵触心理。这种呼吁由于缺乏公信力，自然不具有操作性，但是这表明，反腐败不再是中共内部隐蔽的议程，官僚集团的命运正在被公众热切的讨论着，腐败换取政治效忠的模式已经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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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稿发于《阳光时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