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从合约结构看外部性理论的无知
记得童年时在香港某些商店内见到标示着四个字:「出门不换」。这是说顾客选了物品,付了钱,交易终结,顾客拿着物品离开商店后,物品有什么不妥商店概不负责。西方也曾经有同样的安排,称caveat emptor,意指顾客购买时要自己小心,因为出门后商店概不负责。
只一价一量的合约没有结构
今天,西方在保护消费者的法例下,出门不换的生意已成陈迹。香港也如是,只是中国内地还有出门不换的,虽然没有标示了。这方面,我不认为西方先进,中国落后,因为同样物品,出门可换与出门不换的价格不同。如果有选择,我个人选后者——自己的时间费用高,懒得换来换去。我也认为要保护消费者的是利益团体,挂消费者的羊头,卖自己的狗肉。证据是昔日的香港,同类的物品有出门可换与出门不换的两种商店,售价略有不同,顾客大可选择。
任何市场交易都通过合约,往往没有写出来。出门不换的「卖断」合约只有一个价与一个量,是没有结构(structure)的。物品交易可以有结构,例如分期付款或担保质量的条件等,通常写进合约去。传统经济学处理的是出门不换的那类交易,只有一价一量。不仅消费物品如是,生产要素的市场分析也是那么简单地处理:雇用员工或租用厂房等,传统的处理是一价一量──短期或长期是用「一剎那」(one instant of time)的理念处理。只有一价一量的合约没有结构,合约因而是不言自明的交易工具,传统的经济学绝少提及合约一词。
合约经济学的起源与试管的谬误
「合约」一词今天在经济学常用,始于一九六九年我发表的《交易费用、风险规避与合约的选择》。上世纪七十年代变得朗朗上口的合约分析起自不少人认为是我触发的代办理论(principal-agent theory),但过了不久就转到博弈理论那边去。上世纪五十年代,博弈理论在经济学热闹过一阵,主要用于功用量度与寡头竞争的分析,其后失踪。这理论在七十年代后期再出现,八十年代起热闹,主要是源于一九六九年我提出的卸责问题,一九七二年引进了阿尔钦与德姆塞茨发表的一篇大名鼎鼎的关于经济组织的文章。再跟着就是威廉姆森的满是「机会主义」等术语的作品。
当年我认为卸责、勒索、机会主义等只不过是说争取利益极大化,说了等于没有说,且无从观察,不是科学应该用上的。我主张经济学者要深入地考查真实世界的合约。写佃农分成之后我体会到,如果不考查佃农合约的结构为何,怎样监管,我们无从推测及验证佃农分成与固定租金这两种合约在资源使用上有什么分别。
考查真实世界的合约安排不容易,但万事起头难,只要能深入地考查三几种不同的,跟着的考查就变得驾轻就熟了。这解释了为什么当一九八五年初深圳政府提供不少工业承包合约的真实版本给我时,我只花几个小时就知道发生着些什么事,明白其中的困难,也知道当时的工业承包漏洞太多,不可以持续,还要修改。我也注意到当时中国工业出现的层层承包的合约安排,没有感到奇怪,因为在西方及香港早就出现了。当时我认为,因为工厂是国有,管理是国营,不推行股份制工业承包不会有大作为——这观点后来证明是对的。当时我可没有想到,层层承包后来被扩张到不同层面的地区那里去,促成我为之喝彩的中国经济制度。
世界复杂,我明白经济理论为什么需要简化世界。然而,这简化的规则,是无论我们怎样把世界简化,引申出来的理论假说要足以处理复杂的世事才算是过关。解释过了,我自己选走的路是用简单的理论与概念,但补充着复杂的变化。这些复杂的变化不可以凭空想象,而是要基于复杂世事的观察才引进理论与概念那边去。我常用的需求定律与成本概念,其中的复杂变化全部是由复杂的世事翻过来的。当然远没有真实世界那么复杂,但理论与概念的变化处理得对,一定要反映着复杂世界含意着的简单规律。理论的简化假设不能与世界的现实脱节。我曾经例举在实验室作化验,如果指明要用一支清洁的试管,我们不可以用脏的试管而假设是清洁的。
回头说出门不换的一价一量,或二价二量,我明白这是几何或方程式的简化需要,但这样的简化无疑与世界的一般实情脱了节。合约问题可不是在街上买卖苹果那么简单,虽然买卖苹果也是合约。是的,在合约这话题上,我认为传统经济学的「试管」假设是灾难。有两方面。
不知市价与漠视结构
第一方面,传统的分析假设物品或服务有市价。我们知道在社会中,要获取任何稀缺物品必定要付出代价。市价是代价,但代价不一定是市价。其中的主要分别,是市价出现在一个集中的市场,原则上竞争购买的人大家都知道大概的市价为几。中国人说的「明码实价」是说市价,虽然不是实价也算是市价。这里的问题是在很多情况下,甚至是在市场中,我们不知好些物品或服务的市价是什么。
一九三七年科斯发表《公司的性质》,其主旨说公司的出现是因为交易费用过高,市场不知价。这分析不少朋友认为是套套逻辑。我认为不是,后来一九八三年在自己发表的《公司的合约性质》作了详尽的补充,本章下半部会再补充与申述。不知市价为何是一个大问题。我们不可以说不知市价就没有合约。正相反,因为不知市价合约的分析就出现了有趣精彩的分析。
第二方面,传统的分析一般漠视了很多合约是结构性的。在街上跟小贩买个苹果,其合约没有结构。购买汽车的分期付款与担保使用期的合约有结构,但不复杂。我曾经提到多年前在美国租用电话有长达五百页的合约,源于监管盗用与保护商业秘密,历来没有顾客阅读。关于秘密的合约一律复杂,不是专家读不懂,可幸在解释行为那方面看不是那么重要。是的,为了解释现象或行为而考查合约的局限,关于发明专利或商业秘密的回报率很低,我不建议同学们尝试。
租用或雇用的合约一定有结构
然而,凡是牵涉到生产要素的租用或雇用——例如租用厂房或土地,或雇用劳动力——有关的合约必定是结构性的。这类合约不仅普及,而且对经济整体的影响重要。说这类合约必有结构,因为厂房(或土地)的主人,或劳动力的拥有者,不是把资产整体的使用权利卖断,而只是出售一段时期的使用权。厂房可以被破坏,土地可以因为使用不当而贬值,劳动力可以言而无信,而雇主与被雇都不知对方怎么样想。各有各的利益需要维护,在合约订下的有效日期之内双方都要为自己的利益谋取保障。这样,只一个价一个量的指定不足够,有结构的合约就出现了。
在约定的期限内,合约结构针对的永远是使用权的转让与界定,以及收入权的分配。这是在上节我先分析资产四权的原因。资源的使用与收入的分配是经济学传统的两大项目,可惜这传统漠视了合约的结构而变得漏洞百出!除非资源的转让一律以买断、卖断的合约成交,牵涉到有期限的使用权转让的合约普及,传统还是以一价一量的方法处理是太不成话了。忽略合约结构的分析当然满是问号:公司何物是问题,市场何物是问题,失业何解也是问题。经济学者对解释世事真的没有兴趣。
风俗礼仪是合约结构的一部分
同学们容易想象,如果一张租用或雇用合约真的要详尽地维护雇主与被雇的各方面,该合约会是长得近于无法写出来。另一方面,从中国的古文物中我们知道,租用或雇用的合约在发明汉字前就出现了。我们怎样看古时的合约结构呢?我的看法,是风俗礼仪的发展、宗教道德的教导,皆协助了不言自明的合约的履行。源于英国的普通法(又称不成文法),也广泛地协助及界定了合约双方需要履行的责任。好比普通法说,除非白纸黑字地写明,租用房子的住客可以在墙上挂画,但不可以把墙拆掉。居住使用通常会损害房子的行为普通法容许,过分的损害不成,什么算是「过分」由法庭判决。
普通法是依照过往的案例作为判决的准则。此法在判案时可改,弹性比风俗礼仪等为高,可取;但因为牵涉到要追查很多旧案例,官司的费用也较高,不可取。一正一负,我们要怎样取舍呢?我认为在传统的以农业与手工艺为主的经济下,变革的需要不多,风俗礼仪较优;说到工业与科技的急速发展,转变频繁,以法律官司处理为上也。在曾经是东方之珠的香港,法庭的判案是西方的法律与中国的风俗一起并用的。风俗与法律是市场合约结构的一部分。
本章第二节写约束竞争这重要话题时,我提到:
「所有风俗、伦理、宗教、礼仪、法治等皆有约束竞争的含意,皆可作为合约看:或明或暗,或自愿或强迫,一律含意着互相同意的约束。当然不是市场物品交易的那种合约,但互相同意的安排必定含意着某些权利是交换了。」
社会风俗处理外部性
这就带来本卷第二章第四节写那所谓「外部性」(externality)的胡闹。基于一九七○年发的《合约结构与非私产理论》,我指出那些所谓无效率的外部性的变化层出不穷,分门别类是胡闹的无聊玩意,而经济学者是过于热衷于改进社会了。这里要说的,是在社会的多人交往中,有意或无意间一个人的行为会影响他人,而这些影响对他人有利有不利,说是外部性,需要政府干预,只不过是说这些影响没有通过市场以市价成交。有什么奇怪呢?政府怎可以干预那么多?交易费用或干预费用由谁支付呢?
这里提出的合约概念是广义性的。市场运作的费用不菲:因为交易或讯息费用的存在无数的事项我们不知价。然而,没有市价的合约不等于合约不存在。我在街上无意间碰了你一下,说声对不起,你报以一笑,是一种合约形式的成交。虽然没有市价,约束着我和你的行为是社会上的礼仪,或是风俗习惯,你和我都可以不遵守,但社会不会优待没有礼貌的人。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无数行为皆以礼尚往来处理,何来外部内部之分了?
这里要注意,我在上文说的关于市场合约的条款没有写得齐备,要由风俗、礼仪、普通法等作补充,这些补充当然也是约束,其实也是合约结构的一部分。我们不可以不考虑这些补充而能真的明白市场合约的运作。那些「偷」了我(一笑)一九七○年发表的关于合约结构的思维的众君子,写出数学方程式洋洋大观的「不完整合约」(incomplete contract)的论著,建议政府要干预这里那里的,是令人尴尬的学问了。至于说一声对不起换得一笑的回报,也算是合约,因为是有风俗与礼仪约束着竞争才出现的互相同意的权利交换,但没有市价,也算不上是有结构性的合约。当然,我们的社会还有盗窃、抢劫、互相残杀等不幸,扰乱了社会的秩序——从广义的角度看属毁约。说过了,人类久不久有自取灭亡的倾向。
纵观人类的历史,我是倾向于认为风俗礼仪等属于文化发展带来的习惯或局限,补充着市场,且时日以世纪算,大致上对市场的经济有助。问题是这些局限约束不容易改,往往增加了经济结构需要急速转变的麻烦。好比中国昔日的家庭制度,以农业与手工业为主的,受到西方的影响而要转到工业与科技那边去,三从四德的传统应付不了子女们要离乡别井,引进以类似西方的法律治国搞了不止百年,今天看满是不堪回首的故事。
以隔离理论看共用品
最后,我要回头略说《科学说需求》第八章分析「共用品」这个话题,因为牵涉到的算价与不算价的情况,跟这里分析的不知价与外部性有雷同之处。共用品(public goods)本来是经济学的大难题,但二○一○年的一个晚上,灵机一触,我把整个难题解通了。同学们要回头再读该章,这里只谈与外部性有关的那部分。
一个生产者出售物品,要把顾客隔离才可以收费!出售苹果,不付钱的人拿不到,因为苹果是私用品,不付钱不可以占为己有——这就是隔离。听钢琴演奏,多人可以一起共听,收门票是把不买票的隔离。这里的问题是差不多所有的物品或服务,在不同的比例上是捆绑着私用品与共用品的特征。私用品的一个主要特征是有隔离之效。这样,出售者会以私用品那部分出价收费,而共用品那部分的价值是捆绑着「私用」那部分,把后者之价提升。看我在《科学说需求》提出的例子吧:
「严格地说,差不多所有物品都具有共用品与私用品的性质。例如欣赏钻石是共用,戴钻石是私用。这样看,钻石的成交也是一种捆绑销售。市场一般偏于以私用特质的量度作价及量,因为比较容易隔离不付价的享用者,不像钢琴演奏那样,要用验票员守在门口。这是说,钻石以克拉量作价,欣赏的共用所值是算在该价之内。也有好些情况,因为共用品的性质存在,有价值的物品或服务难以量度,或无从隔离不付费的享用者,市场交易就谈不上。同样,一个苹果可以吃(私用),也可以看(共用)。这里的要点是:除了上文提到的「隔离」与「捆绑」这两个协助收费的法门,私用品的需求定律可以不言自明地包含着共用品的利或害,但这些共用的质与量要假设不变。
「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在街上走,打扮得像仙女下凡,众人看着,开心过瘾,是共用品的享受了。为什么收不到钱这个美人还要花巨资及时间来打扮呢?这里的要点是:一个打扮得像鬼火似的女人,目的是把共用品捆绑着自己,从而提升身价,跟钻石因为光泽高而升值的道理是一样的。」
同学们不要问老人家这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出售的是些什么(一笑)!上述可见,说共用品有收费困难、需要政府干预的老生常谈,是源于经济学者把问题看得不够全面,其实收了费他们也不知道。
还有一个有关的同样令人尴尬的要点:
「再加一个要点吧:传统的市场需求曲线,一般是个别需求曲线向右横加。这是私用品的处理(共用品是把个别需求曲线向上直加),可不是因为共用品的性质少有,而是因为有『隔离』费用,市场喜欢以私用品的量作价。换言之,经济学者做对了也不知何解也!」
因为问题重要,我要再说钻石与门票这两个各走一端的例子。钻石出售量度克拉、切工、色泽与瑕疵,四者皆私用性质,皆算价,虽然这些与「夺目」有关系,但夺目本身是共用品,不能把观者隔离,无从算价——夺目所值算进了上述四者。听音乐演奏的门票呢?本身毫无价值,被采用只是为了隔离不买票的不能享受属共用品的演奏。捆绑着演奏,私用的门票的市场需求曲线是个别顾客的需求曲线向右横加。世界多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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