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辰桑德尔金钱的道德困境

桑德尔金钱的道德困境

本报记者 李北辰 北京报道

近期，当代著名政治理论家、哈佛教授迈克尔·桑德尔推出了新书《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与他的成名作《公正》相比，这本新书引来了不少质疑声——尤其来自经济学家。

前不久，随着该书中文版在国内的发行，桑德尔来到北大百年讲堂，与上千名听众探讨了当今最大的道德伦理问题之一：一个万物都明码标价的世界是否有错，市场在公共生活和个人伦理中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市场逻辑的渗入

与上本备受好评的《公正》不同，在《金钱不能买什么：金钱与公正的正面交锋》里，桑德尔不再以道德为论证出发点，而是从金钱在人们生活中起到的作用出发，探讨了市场化对人们生活的过度侵入。

在桑德尔看来，过去30年商业主义展现了一种独特的无限性，市场和市场价值观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主宰了人们的生活。“市场思维侵入了许多它们本不该存在的领域，如医疗、教育、法律，甚至家庭生活和人际关系。我们已从一个市场经济的社会变成了市场化社会。现在，到了我们追问自己是否想过这种生活的时候了。”桑德尔写道。

几乎可以肯定，在这个时代，不能用钱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桑德尔在书中举了一大串例子：美国加州只需82美元即可在坐牢时选择安静的牢房；西方国家寻求代孕的夫妇花6250美元即可将代孕之事外包给印度妇女；花15万美元即可在南非射杀濒临灭绝的黑犀牛；企业可以用每吨13欧元的价格换取向大气层排放碳的权利；你可以剃光头发，把前额位置以777美元租给新西兰航空公司，刺青上它们的商业广告；如果你是达拉斯一所一般学校的后进生，那么你每读一本书，就可得到2美元奖励……“这些用市场来配置生育、教育、犯罪审判、环境保护以及其他社会物品的做法，在30年前大多是闻所未闻的，在今天我们却多半视为理所当然。”桑德尔说，“我们深陷此种境地，并不是我们审慎选择的结果，它几乎像是突然降临到我们身上似的。”

桑德尔意识到，如果天平的一端是钱，那另一端几乎可以放置任何东西，无论它是有形还是无形。人们已经从市场经济社会转变为市场化社会，“两者的区别在于：市场经济是组织生产活动一种有价值且高效的工具，而市场社会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个社会关系按照市场规律加以改变的社会。”桑德尔解释道。

毫无疑问，在市场化社会，面对金钱的过度侵入，人们面临的道德困境将越来越多。

市场与道德的纠缠

然而，这本新书引来了不少质疑声——尤其来自经济学家。质疑者认为这位儒雅的哲学教授不太懂经济学，观点过于理想主义。譬如桑德尔在哈佛的同事，同时也是《宏观经济学》一书的作者曼昆，就在“黄牛党”倒票一事上与桑德尔产生了分歧。曼昆认为倒票是“自由市场优势的体现”——“这种差价行为是对资源的有效分配，能让有意愿付钱的人享受到了相应的便利”，但桑德尔认为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导致社会不平等，“在所有好东西都可以买卖的地方，有钱与否就变得至关重要了。”在他看来，使市场变得更有效，这本身并不是一种美德，重要的是引入市场机制究竟会改进还是会侵损这件事的品质。

“大多数经济学家不喜欢讨论道德问题，至少在他们以经济学家身份自居的时候。”桑德尔说，“经济学家常假设市场是中性的，市场不会影响其所交易的商品，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市场留下了它们的印记，有时市场价值观还会把一些值得人们关切的非市场价值观排挤出去。”在他看来，市场把手向非经济生活领域伸得越深，市场与道德问题纠缠得越紧。

当然，桑德尔并非市场经济的反对者。在接受网易公开课采访时，桑德尔表示：“无论对中国，还是世界上其他国家，市场经济的确都是一个非常好的东西，它可以促进社会繁荣，我在书里也并不反对市场经济，只是在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危险开始显现，金钱开始支配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排挤掉其他价值观。有一些东西是我们不愿用金钱买卖的，比如友情和爱情。我在厦门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孩想要挣钱买iPhone 5，于是在网上发布要出卖自己的拥抱，一次10元。我觉得一些认为自己需要更多关爱的人，可能会出钱买一个拥抱。这个例子虽小，但却提出了很大的问题，为什么在我们的社会中，即使感情都由金钱来支配。”

那么，到底有哪些领域是金钱不应当进入的？桑德尔在书中并未给出明确答案，只表明应该将道德因素带入到公共政治以及公共讨论中来。“只要构建起坚实的公共讨论机制，我们不仅可以决定市场的定位，还能在以后更多的社会事务上加强公共辩论。”桑德尔总结道。

没有标准答案

2011年《公正》在中国出版后，桑德尔的名字为更多读者所熟知。学者刘瑜如此称赞道：在政治哲学已被诸多学者搞成一种装神弄鬼的巫术后，终于有一本清澈见底的当代政治哲学书可读了。

在西方，桑德尔被看做社群主义最著名的理论代表人物，也是哈佛大学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他所教授的《公正》课程是哈佛有史以来累计听课人数最多的课程，并成为哈佛首个免费公开课。美国《新闻周刊》干脆将桑德尔誉为“最受欢迎的在世哲学家”和“摇滚巨星级别的道德学家”。

当《公正》课程被网易公开课引进中国后，已获得上百万次点击，在国内掀起了“公正”热。与其他古板的政治哲学教授不同，桑德尔习惯以“苏格拉底的方式”——引领学生们不断提问、应答，反驳和辩论——把学生带入具体的道德困境，而他从来不提供任何标准答案。

这种方式在百年讲堂上得以重演。桑德尔一上来就向听众提出了一个案例：有家商店出售雪铲，价格是10美元。有天暴雪来临，城市大量积雪，人人都需要雪铲，于是商店老板把雪铲价格从10美元提高到20美元。桑德尔问，有多少人觉得这是公正的？结果大部分人举了手。不过耐人寻味的是，据桑德尔介绍，当他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德国和瑞士听众，有85%的人认为提高价格是不公正的，于是桑德尔开玩笑说：“这是否暗示中国学生更资本主义？”台下人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