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丝路梦

 本报记者 李伯牙 北京、西安、兰州报道

    兰州，初冬冷清的大街，红底白字“努力打造丝绸之路经济带黄金段”的横幅，略显刺眼。毫无疑问，这是当前甘肃最热的政经词汇。

    自国家主席习近平9月初在中央访问时提出这一设想后，国家发改委、商务部、外交部等部委密集调研、研讨。地方亦闻风而动，群雄逐鹿，纷纷抛出“桥头堡”、“黄金段”、“自贸区”等概念，争食重振丝路经济带的红利：各地政府频繁召开研讨会以寻找自身优势，专家学者纷纷建言献策，兰州高调地在北京举办新闻发布会，宣告自己是丝绸之经济带核心节点城市。

    然而，在丝绸之经济带炙手可热的同时，却没有几个地方能说清楚丝绸之路经济带是什么。很多媒体整版刊登的丝路经济带研讨会发言，往往都是宣扬其意义如何重大、影响如何深远，但对如何重振丝绸之路经济带却未着一字！

    中央层面，也对这一战略构想进行充分阐释。“他们也和我们一样迷茫。”与国家发改委调研小组接触过的地方官员和专家表示。

    丝绸之路经济带到底是什么？它能给中国、给西部带来什么机遇？如何重振丝绸之路经济带？在喧嚣与煞有介事之后，一切仍是未知。

    1. 重振丝绸之路

    西安，大唐西市遗址上一座座仿唐建筑、丝绸之路风情街日本曲、新罗坊、突厥营、天竺街、波斯邸、罗马广场上徜徉着的各方游客，恍惚间把人拉回了那个辉煌的时代。

    2100多年前，汉使张骞两次出使西域，打通了横贯中国与地中海的丝绸之路。以长安城为起点，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商品通过这条国际贸易通道源源不断销往西域各国，甚至远达欧洲，而西域的商品也通过驼队源源不断运抵中国。

    然而，一切俱往矣。随着唐代之后中国政治中心北移北京、经济中心南移南方，丝绸之路沿线逐渐衰落。

    “丝绸之路的意义在于，它是古代商品贸易的一个重要通道，农业时代陆上贸易中心。但是由于海运的兴起以及后来的工业革命，贸易中心转移到沿海，陆路交通成为次要的，丝绸之路就衰落了。”陕西省决咨委委员、西北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白永秀表示。

    西安，这个丝绸之路的起点，曾经拥有的所有繁华，如今都已烟消云散。古老的大唐西市已经沦为脚下的黄土，透过博物馆厚实的玻璃板可以看到它们仅剩的遗骸。

    不只是西安。时至今日，从西安一直到乌鲁木齐的中国西北地区都属于欠发达地区。甚至存在多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

    “甘肃省人均收入的人民币数与上海人均收入的美元数相当。”兰州大学原副校长、兰州大学中亚研究所所长杨恕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这样的收入差距水平实在太大”。

    西部地区既关系中国边疆安全，也有着丰富的能源、矿产等资源，是国家重要的能源基地所在。上世纪末，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中央提出西部大开发战略，试图把东部沿海地区的发展优势与能力用以提高西部地区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

    在西部大开发的第二个十年里，泛泛的“西部大开发”政策口号已经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重振丝绸之路经济带。

    今年9月7日，出访中亚的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演讲中，呼吁“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

    随后，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关于丝绸之路经济带的研讨会接连不断，各路人马纷纷撰文高谈阔论。承担丝绸之路经济带规划起草重任的国家发改委，更是数度派人赴陕西、甘肃、新疆等地调研。

    由此，“丝绸之路经济带”成为与上海自贸区、“十八届三中全会”一样成为饱受关注的热门政经词汇。炽热的讨论与激烈的情绪，仿佛让人以为，一度衰落的古丝绸之路似乎又开始恢复活力。

    “改革开放之后，丝绸之路经济带是中央第三次提出西向发展战略。”甘肃省经济研究院原院长魏立桥表示。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央曾提出建设从连云港到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新亚欧大陆桥，九十年代又提出“建设大通道，联合走西口”。

    在记者采访的多位专家看来，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提出，成为中国向西开放战略的一个部分，主要目的是加强与中亚国家的经贸联系。

    近年来，在国际金融危机的冲击下，中国沿海地区的出口导向模式遭受重创，经济增速下滑严重，而中西部地区则出现高增速现象，有的省区GDP增速甚至超过15%以上。虽然有专家认为，中西部地区的高增速是建立在经济总量不大以及主要依靠资源型产业的基础上，但这种发展活力逐步显现，使得向西开放成为一种可能。

    根据商务部的数据，2012年中国与中亚五国双边贸易额为460亿美元，同比增长13.7%，大约是建交之初的100倍。中国已成为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最大贸易伙伴，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的第二大贸易伙伴，塔吉克斯坦的第三大贸易伙伴。

    “丝绸之路经济带提的比较及时，因为现在从各方面看，中国与中亚包括西亚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合作已经达到高的水平，需要一个机制化的东西来进一步推动以及保障中国与中亚的合作有序推进。”吴宏伟表示。

    在西安市发改委主任雷英杰看来，在目前中国与中亚国家的贸易中，能源贸易占主流。中亚国家油气资源丰富，中国又对能源有着巨大需求，双方在能源合作方面潜力巨大。“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提出，一个重要考虑就是，确保中国经济发展的能源补给。”

    从中亚往东，新疆、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等地也都是能源资源富集地区，布局有中国重要的能源化工基地。因此，与中亚国家能源合作，也有着较好的国内基础。

    而在中国的几条能源通道中，中亚的这条通道受外界影响较少，也被认为是最安全的一条通道。通过新亚欧大陆桥、高速公路以及油气管道的连接，中国与中亚国家以及西亚、欧洲国家都在加强联系。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提出，更是要强化这种联系。

    陕西省经济学学会副会长、西安石油大学经管院教授曾昭宁认为，丝绸之路经济带是市场化分工协作、类似于经济一体化的概念，经济带内的分工协作，主要来源于产业的互补性。而从产业结构来看，以陕西为起点到中亚国家，产业层次是从高端的装备制造业、战略性新兴产业逐步过渡到中低端的采掘业和资源加工业。这样的产业结构形成互补，而中亚各国也在进行产业升级，它们要实施进口替代，需要技术和装备，比如生产线和零部件等。

    “现在提出的丝绸之路经济带，被赋予了经济的内涵。”魏立桥说，将亚太经济圈和欧洲经济圈通过丝绸之路经济带连接起来，将成为全球里程最长，也是最有发展潜力的经济大走廊，可以让人们重新关注、重新重视这个地区，使这个地区相互联系、对外开放。

    2. 争食政策红利

    习近平主席发出重振丝绸之路经济带的信号后，国内各地政府反应强烈。

    陕西、甘肃、新疆等丝绸之路沿线省区的党政领导相继表态，要抓住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机遇，并纷纷提出针对这一概念的新定位，其中不乏对丝绸之路经济带地位的争抢。

    陕西省提出，“要把陕西打造为丝绸之路经济带桥头堡和新起点”；新疆提出，“建设桥头堡和当好排头兵”；兰州提出，要做“核心节点城市”；而西安则誓做中心城市。此外，西安、兰州、乌鲁木齐不约而同提出，要在本地设立中亚使领馆区，也都要在当地建设金融中心、物流中心和商贸中心。

    “陕西过去是丝绸之路起点没问题，现在是新起点、桥头堡，谁认？”陕西省决咨委委员、陕西省社科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张宝通对此直泼冷水。他表示，现在渝新欧、郑新欧路线都已经开通，而西（安）新（疆）欧（洲）路线年底才开通，“其他城市已经越过西安成为实际上的桥头堡和新起点，陕西这种提法只是一厢情愿而已，难以落实”。

    对于新疆来说，作为桥头堡的区位优势很明显，它与中亚国家相连有近三十个口岸和两千多公里边境线。

    “新疆的区位优势是不可替代的，无论哪个地区最终都要走新疆才能通往中亚欧洲。”新疆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王宁表示，“如果说上海是东部的前沿，那么新疆就是西部的前沿，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新疆最有区位优势”。

    对于甘肃打造丝绸之路经济带黄金段和兰州建设核心节点城市的提法，当地专家也一样泼冷水。“因为甘肃西不如新疆、东不如陕西，不可能建成黄金段。”杨恕说，他在新疆欧亚博览会上看到，兰州高新区设了展台引资，但半小时没有一个人来。"

    尽管疑问重重，在丝绸之路经济带国家层面尚未出台之际，各地仍都希望把自己的诉求写入国家战略，导致一些不断限拔高自身定位的现象。

    魏立桥认为，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新疆是前沿，甘肃是通道，陕西是支撑，宁夏青海是侧翼，各地不能为了追求政绩，而把功能无限放大。

    “各个地方都很热情，说白了，就是为了从中央拿好处，需要中央在这个规划里往本地多投钱。”杨恕认为，丝绸之路经济带是一个大范围的经济区，需要做详细的研究，现在研究的程度很差，就积极提具体项目，甚至提出一些不符合实际的想法，这是应反对的。

    “丝绸之路经济带就像唐僧肉，大家都想抢，问题是能不能吃到嘴里，怎么吃。”甘肃省委党校经济社会发展研究所所长李含琳表示，现在各个地方存在两个问题，一是过虚，调子提得很高而没有实际意义；二是过于乐观，只想着吃唐僧肉，对于难度与挑战估计不足。

   3. 避免重蹈亚欧大陆桥经济带覆辙

    尽管各地的争论与博弈并未停歇，但中央层面至今并无具体的战略方针。这难免让疑问丛生：丝绸之路经济带到底包括哪些地区、有何意义、怎么建设？

    陕西省决咨委委员、西北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白永秀认为，丝绸之路经济带并非毫无意义，无论是从经济还是国防安全角度考虑都有着重要意义，因为中国的安全在西部，能源、矿产资源以及国土资源大部分也在这里。此外，中国现在发展的空间也在西部，东部发展空间已经很小了。

    对于丝绸之路经济带的范围至今并无共识。仅就字面意思理解，应以陕西作为起点，向西经过甘肃、新疆，再加上青海、宁夏等地区，然后通往中亚、欧洲。

    在记者截稿前，新疆建设兵团发改委网站首页消息显示：“国内区域范围，目前包括西北五省、重庆、四川、内蒙和兵团，还将扩展到其它省区。”其中还提到具体承担前期研究任务的是中国科学院地理所。不过该所所长助理、研究员刘卫东回复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说，没听说该消息。

    但丝绸之路线路与新亚欧大陆桥有相当部分重合，其中的主要铁路干道就是陇海兰新线与中亚铁路构成铁路网，而从连云港到霍尔果斯的高速公路出境后又与欧洲的E40高速公路相接，因此丝绸之路经济带也是一种陆桥经济。

    “丝绸之路经济带不能脱离第二亚欧大陆桥，陆桥沿线地区应作为经济带的核心地区来考虑。”杨恕认为，

    既然用丝绸之路这个名字，就不要对概念做太大改动，不能把广州也纳入进来。

    就丝绸之路经济带涉及的沿线地区而言，中国的西部地区与中亚国家都属于经济水平不发达地区，而在两端的欧洲及中国东部乃至日韩都是发达地区，中间地带呈现瓶颈状态，要进行建设困难问题不少。

    现在丝绸之路经济带沿线地区东西各分为两条线，东部分别从西安、重庆与东部市场网络连接，西边走新疆的北线阿拉山口、南线霍尔果斯出口，两端都是经济发展水平较高的地区，有学者比喻这就像是两个网球拍的手柄叠加在一起。

    “这段地区是经济发展水平低、人口密度低、城市密度很低，要形成完整的经济带，我觉得有几个问题。”杨恕认为，除了中间地带比较弱以外，这还将是一个长期的建设过程。

    “基本状况要改变，不是一两代人能做到的事情，我认为至少要提出30年的规划。千万不要搞三五年的规划，那样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从第二亚欧大陆桥开通到现在已经20多年了，我们做的工作也只是一些基础性工作，经济带要建成还是比较远的目标。”

    实际上，从胡焕庸先生所划的瑷珲腾冲线来看，中国的产业和人口大多集中在东南地区，而西北地区丝绸之路沿线很少，要想让人口与产业向这方面偏移难度很大，而没有人口与产业的集聚，要发展经济，更是难之又难。

    事实上，在丝绸之路经济带之前，亚欧大陆桥经济带曾喧嚣多年，最终归于沉寂。丝绸之路经济带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4. 中亚各国反应不一

    不同于国内各地对重振丝绸之路经济带的热衷，中亚五国及相关国家对此反应不一。

    中亚国家曾经是苏联一部分，在苏联解体后相继独立，遭遇了经济衰退、局势动荡、恐怖势力渗透，现在这一地区仍不发达。中亚国家也曾提出过借助丝绸之路发展与中国及与西方的关系，从而带动国内经济。

    “中亚五国维护国家独立保障社会军事安全的愿望都是很强烈的，由于苏联解体经济倒退，他们的发展需求也很强烈，这样就有可能在保障主权独立、政治军事安全基础上形成获得经济发展的联盟。”甘肃经济研究院原院长魏立桥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这一地区已经出现了国际地缘政治新变化，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提出正好适应了这种变化。

    但兰州大学中亚研究所所长杨恕告诉记者，中亚国家中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都很积极，乌兹别克斯坦也比较积极，因为它们都关心中吉乌铁路，而哈萨克斯坦则有很多质疑。

    “由于这个经济带跨省跨国，仅是国内各个地区竞争就已经很激烈了，国与国之间问题更复杂，合作起来难度相当大。”甘肃省委党校经济社会发展研究所所长李含琳则认为，由于中亚国家比较落后，到底能为中国提供多大机遇也值得怀疑。

    但在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中亚研究室主任吴宏伟看来，尽管中亚各国态度不一，但加强与中国的经济合作是一个趋势。

    吴表示，现在中国与中亚国家道路硬件建设已经较好，中吉乌铁路修通后会更好，航线也已经开通，中亚国家到乌鲁木齐、到北京都有定期的航班。此外，上世纪九十年代去哈萨克斯坦，仅个别货币兑换点可以兑换人民币，现在基本所有兑换点都可以兑换，使用银联标志的信用卡在当地也可以直接买东西。

    除了中亚各国，还绕不开俄罗斯。

    “很多俄罗斯学者倾向于反对丝绸之路经济带。”杨恕介绍，他去中亚参加一些国际会议，很多俄罗斯学者问他，“你们中国做这个东西究竟为了什么，是不是要取代上合组织，它和欧亚经济联盟是什么关系，对独联体的经济一体化会造成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