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秩序下价格机制的边界

微观经济学有时候被简称为价格理论，可见价格和价格机制在经济学中的地位。在微观经济学中，经过极度简化和严格假设以后，价格和数量成为刻画一般均衡的两个变量。如果我们认同经济世界的秩序需要如此简化和假设，那么一般均衡理论是迄今为止对经济秩序最为成功的数学证明。1990年代博弈论的引入试图改写经济学，其中一个重大变化是真实地从互动的视角看待和刻画均衡，与此同时，行为策略包含但限于价格和数量调整，博弈论中的支付可以是效用、市场份额等各种情境下的回报；行为策略可以是进入/不进入，合作/不合作，诚实/不诚实等。可以把博弈看做演化的一种微观过程刻画，因此博弈论是演化经济学的特例。

从价格理论、博弈论到演化经济学，不仅是概念体系和分析工具的变化，其实更加根本的是，经济学的中心议题改变了。合作秩序如何可能？这是演化经济学定义的经济学的中心议题。价格机制是形成合作秩序的一种奇迹般的工具，但绝不是唯一的工具，而且这一工具奠基于许多其他主要的工具和制度安排之上。这些其他工具可能得自数百万年的生物演化，也可能得自数万年以来的文化演化，而二者的协调演化。如果我们把今天人类世界形成合作秩序的工具收集在一个工具箱之内观察，我们就会发现，这个工具箱内部，层层叠叠，琳琅满目，自然，价格机制的唯一重要地位被消解了。

这里我们分析一个有趣的方面，在这个工具箱之内，之所以在价格机制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工具，乃是因为价格机制在形成人类合作秩序上在工具准备上是不充足的。这意味着，在合作秩序的之内，存在价格机制的有限作用边界。那么哪些合作的方面是价格机制所不能及的呢？我们看看汪丁丁教授在一篇博文中论及价格机制的边界：

“阿罗在一篇关于礼物与交换的文章里提出过一个“不可能定理”：不存在可以将支撑系统市场化的市场。韦伯列举了“资本主义的支撑系统”，例如会计、统计、法律、道德等等。阿罗提问：如果法院判案是根据“价高者得”的原则，谁还诉诸法律呢？如果诺贝尔委员会根据候选人的出价来决定是否授奖，谁还相信诺贝尔奖的学术性质呢？类似地，谁在求婚时探讨爱情的市场价格？我反复提醒经济学家们，市场是有边界的，市场不可能同化它的支撑系统而不失灵。”

“道德自律、相互制裁、第三方监督，这是产权经济学家巴泽尔列出的三种契约监督方式，现实社会是这三种监督方式的混合，通常以成本最小的方式混合（参阅我为巴泽尔《产权的经济学分析》中译本撰写的序言）。……因为，我们没有道德，所以我们只好从有道德的地区进口需要道德基础才可生产出来的商品。有道德基础才可生产的那些商品，日益成为人类生活的必须品。中国呢？如果道德自律完全缺失，则另外两种监督方式的总成本将迅速增加以致生产有道德基础的商品的成本高于同类进口商品的价格。环境，是公共走廊问题之一种。产权经济学家建议界定私有的环境产权，从而可消除公共财的悲剧。但在技术视角下，为自然环境界定私有产权，成本太高。……还可以想象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信誉评级将依靠进口评级服务，我们找工作的时候，我们找朋友的时候，我们贷款买房的时候，我们的孩子求学的时候，都要借助于可信的于是只能是进口的评级服务。没有道德，环境资源的危机远比有道德的社会更严重。所以，水价上涨十倍，是可能的，虽然未必是现实可能的。现实政治很可能不允许水价上涨十倍，至少短期不能。水是公共资源，水的服务可以由私人提供。中国的水务，是公共性的，于是有公共品的定价问题。公共品定价的原理，是使各期消费者剩余和生产者剩余之和的贴现值总和最大化，于是敏感依赖于需求曲线的性状。对水的需求，可以说出现于价值链条的每一环节，所以，水需求，既是基础的又是派生的。在不同环节上，对水的需求有不同的弹性，于是应制订不同的水价。与生命密切相关那些用水环节，公共福利（消费者剩余）的最大化，往往与利润最大化的要求不一致。水务董事长的涨价要求，可能主要基于利润，而不是基于公共福利。但公有制的利润，怎样计算？没有竞争，就不可能知道真实成本，于是不可能计算利润。竞争？引入私人企业吗？道德如果完全缺失，我们如何相信私人供水系统呢？”（汪丁丁，《也谈水价》，2013）

 简而言之，价格机制的运行需要一个支撑系统，在具备支撑系统后，价格机制能够对哪些可以用价格和数量刻画的产品进行“配置”，但是这个支撑系统本身并不能由价格机制配置（即所谓不能由“市场提供”）。这样的情形很多：法律、道德、荣誉，或一般地，宗教精神、道德基础、传统/习俗、法律/制度。我们从这些工具中获益良多而不自知。竞争作为发现程序在形成合作秩序中具有中心意义，在形成政治竞争和经济竞争的基础性制度框架上，我们不能指望在一个没有价格机制起作用的社会中形成，但是也不能指望靠价格机制可以形成这种作为支撑系统重要组成部分的基础性制度框架。这不是微观经济学的错误，这是学科发展自然的纵深和拓展。今天经济学的进展把我们带入到一种把价格机制作为合作秩序下一个组件的新视野中来。合作秩序下工具组件间是互补的支持性关系而不是你对我错的冲突性关系。

让我们在讨论经济学问题时保持着一种自觉：我们在讨论合作秩序的工具箱中哪一个组件，以及它发挥作作用的边界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