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都市里那些寂寞的长老们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梁漱溟对腊肉反右运动的简单回应，被视为新儒家的最后表态，不管世道如何变，有些东西已经被烙印在民族思维DNA上面了……

 

1918年11月7日，快要过60岁生日的前清民政部员外郎、前清举人梁济问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正在北京大学当哲学教授的儿子回答说：“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梁济说罢离开了家。三天之后，梁济在北京积水潭投水自尽，留万言遗书说：“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唤起新也。”

九年之后，也就是1927年国学大师王国维也沉湖自尽。关于王国维的自杀原因，世人推测较多，不过应该是他的两个好友，也是不世出的国学大师陈寅恪与吴宓说法较为可信：王国维的死是自殉于传统文化，而非外人揣测的殉清。在北京清华园里，陈寅恪教授为王国维撰写的碑铭中这样写到：……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关于他的自杀，说法很多，我个人采纳“殉道”的说法……

这两位，要说都是传统文化造诣极深的学人，为何如此看不开？答案是，他们纤弱而又敏感的心灵，已经觉察到中华民族所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将让他们所珍爱的文化家园飞灰湮灭，也就是根植于农耕社会的诗书礼仪、典章文明，是春江花月夜、是金榜题名时，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寂静的紫禁城空荡荡，没有了皇帝和士大夫，四书五经已经让位于物理化学和土木工程，他们熟悉又珍爱的一切一切，都变得和前清遗老的小辫子一样，被人耻笑和讥讽。他们对自己的不合时宜，是非常清醒的，所以干脆自我了断，讨个清净。在三千年一遇的暴风骤雨前，他们选择有尊严的离去。

儒家思想是三千年来中国士大夫的精神支柱。统治者的更迭，只能说是“亡国”，一家一姓的社稷兴亡，不足道哉，但制度典章文明以及根植其中的价值观，则是中国士大夫的心灵守护神，一旦覆亡，则是“亡天下”。梁济与王国维的自杀，应该是看到“亡天下”气象已成，传统儒家所提倡以及所依附的一切一切都将烟消云散的绝望。

不管世道如何变，以前阿Q的生活依然，所谓天不变，道也不变，中国就不变，不过近二十年来，阿Q进城了……，这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尽管“亡天下”，但中国百年前社会经济生活的生态并未有多大变化。费孝通曾生动的将中国乡土社会比喻成“长老社会”。也就是整个社会生活生产根植于农业，人员流动性不大，数代人在方圆百里生活，相互之间都有血缘宗亲关系，大家都知根知底；政权不下县，县级以下社会秩序维护，基本靠本土乡绅，这些人有土地有财富，也有一定的社会声望，乡土社会的社会纠纷，基本靠他们来解决，裁决事端的依据，不是法律而是传统道德；城市中不存在严格意义的市民社会，一切不过是乡土社会的延伸；无论在乡土还是在城市，统治社会的，都是大大小小层次不一的“长老”。

 

既然“亡天下”，那么在日本军阀打破中国现代化进程后，中国社会所能汲取的传统思想资源，只能是法家——这是耕战一体的农业集权社会意识心态。法家其实说穿了，就是一套精致的领导组织方式。在动员传统农业社会应对外来军事挑战之时，如果做到位确实有奇效。但它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它的土壤依然是乡土“长老社会”。它所能到的，无非是将传统王朝的官坊和编户，变成几家现代化的兵工厂，以及依附其上的孱弱的重工业体系，外加一些城市户口和事业单位编制……，脱去它们的欧美现代外衣，里面的躯体和二千年前的秦王朝，其实没有太大不同。因为有着浓郁的传统农耕集权文化资源作为依仗，所以只要有“第三次世界大战迟早爆发”的集体预期，那么这个体制就会固若金汤。

宋官窑瓷器精品，现价值连城，谁说国营企业搞不出好东西来？看看上面再说话吧，不过，说实话，这确实没什么了不起……因为腊肉的专用瓷器，现在价格更是不得了……

 

但一旦认定世界大战打不起来，搞改革开放，那么大家憋足了劲去发家致富，城镇化进程加速，大家都蜂拥城市中讨生活，传统乡土“长老社会”就分崩离析了。城市中的国企改革，外加民企兴起，以及经济权利诸多管制的消失，譬如粮油肉蛋等消费物资的供给制消失，也让城市中的“长老社会”逐步瓦解。以前城市中若有人对陌生人看不多眼，通常要大喝一声“你哪个单位？！",事态基本化解一半——你若再不老实，我找你领导！现在谁还这么处理问题的，大家当他是二逼。

“长老社会”正在消饵无形，那么你可以看到那一群“长老”们，在面对新时代浪潮的手足无措、进退失据。更糟糕的是，社会运作所依仗的传统意识形态资源，既然都已枯竭，而欧美现代文明又遭到排斥，那么天下大乱，几乎势在必然。疯子满世界砍小孩，和官员们发疯的搞小女孩，同时疯狂进行……

那一群长老，还端坐在太师椅上沉吟，但他们身边的世界，已经不是寂静的农耕田园，而是喧嚣的城市。因此他们必将消失，因为权力从来不是来自武力或者财富，而是来自人民的理念和认同。

五千年未有之变局啊，这个世界已经变了。

老大还是那群老大，但江湖已经不是那个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