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联合审计监管迷局

　　“到今年底，预计中美两国会签署协议，允许PCAOB审查设在中国的会计事务所。”2月5日，美国公众公司会计监督委员会（PCAOB）主席James Doty的言论，是关于中美联合审计监管协商方面的最新进展。

　　两周之前，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公布初步裁定，普华永道、毕马威、安永、德勤这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中国分公司应被暂停审计在美上市公司的资格6个月。

　　中美联合跨境审计监管谈判，已持续多年。虽然没有最终达成协议，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进展，过去的几年间也不乏一些具有实质性意义的举措。那么，美国方面一次又一次地破坏双方和谐谈判的节奏究竟所求为何？而且，中美两国之间就跨境联合审计监管的谈判将最终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

　　美国的强硬

　　单方面停止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在美业务，明显可以看出美国的“不耐烦”：中概股的审计底稿，到底交不交？

　　1月22日，SEC网站公布裁决文件，美国证交会行政法官卡梅伦·艾略特在文件中说，普华永道、毕马威、安永、德勤这四大国际会计师事务所中国分公司“蓄意”拒绝向美国监管机构提交中国公司的审计底稿，违反了美国证券法等联邦法律。因此，美国法院决定处罚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中国分部在6个月内不得为在美上市公司提供审计服务。另外，除决定暂停四大的审计资格6个月外，这名法官还对这些机构进行训诫。

　　有分析认为，中美之间围绕审计资料的争端源于两国法律的冲突与差异。美国证券法要求海外会计师事务所应要求向美方监管机构提供涉及在美上市公司的审计文件。但中国《会计法》等法律规定，依法对有关单位的会计资料实施监督检查的部门及其工作人员对在监督检查中知悉的国家秘密和商业秘密负有保密义务。正是由于中美两国在法律上的差异与冲突，让投资者和美国的监管机构认为，在美上市的中国企业一直处于监管的灰色地带，令中美两国监管层都未能对其进行充分的监督，而让一些公司有机可乘。

　　但是在去年5月，中国证监会、财政部与PCAOB达成审计业务协议，签署了执法合作备忘录，这使得美国会计监管机构在调查案件时，如需向中方调取审计底稿，PCAOB可以向中国证监会及财政部提出申请，中方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向美方提供相关的审计底稿，而这也被视为是中美监管机构在会计审计跨境执法方面的破冰行动。

　　那么，为何在几个月之后美国方面又判定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中国分部6个月内不得审计在美上市公司？对此，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孙立坚在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采访时指出：“很可能是美国方面觉得中美双方跨境联合审计监管谈判的进程过于缓慢，想要以此来向中方进一步施压。”据悉，早在2012年底，SEC就对普华永道中天、德勤华永、毕马威华振、安永华明及大华会计师事务所等5家会计师事务所提起诉讼，指责它们拒绝向美国监管机构提供受调查企业的审计文件。

　　同样，在跨国诉讼律师郝俊波看来，近几年美国方面始终时不时地针对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中国分部提出指控，是美国政府试图获得更多监控权的主因，“去年5月，中美双方已经签署相关执法合作备忘录，开展会计审计跨境执法合作，此次SEC做出此项的裁决，可能是因为对合作进展不满意。”

　　主导权之争

　　美国种种行为背后，是根本就不欢迎中国企业？当然不是，谁也不会拒绝上门的生意。那么最终目的是什么？更多的猜测认为，美国目的在于取得中美联合审计监管的主导权

　　也有市场人士猜测，美国证监会频频在美上市公司的审计问题大做文章，很有可能是想阻碍中国企业赴美上市。一家美国企业亚太区的CFO对《国际金融报》记者指出：“如果真的暂停四大中国分部在美国的业务，那么说明美国根本不想让中国企业去美国上市。中国在美上市的一些公司的确存在欺诈行为，会伤害美国民众利益，美国监管者为了维护民众利益，态度一般比较强硬。”

　　不过德勤的合伙人则认为，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想借暂停四大中国分部在美国业务，并非就是要阻碍中国企业赴美国上市。“纽约作为全球的金融中心，来自全球各地的企业都可以在纽约上市，越多的企业在当地上市势必能为纽约的金融带来更多的活力。而且很多赴美上市的中国企业都具有不错的成长性和创新性，对投资者来说是有投资价值的，因此SEC没有理由阻碍中国企业赴美上市。即使不在美国上市，中国企业也可能在其他海外市场上市，英国、德国、法国、加拿大等国的证券市场都在争取中国企业去当地上市。”

　　因此，在更多人来看，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一直针对四大对在美上市中国企业的审计业务提出种种质疑，最大的目的在于取得中美联合审计监管的主导权。由于过去几年总是时不时有在美上市的中国企业因财务造假、信息披露不合规等丑闻而被迫退市，因此中美审计跨境联合监管不得不提上日程。2011年5月9日至10日，第三轮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中，中美审计跨境监管合作被首次列入经济对话联合成果情况说明。2011年7月11日至12日，PCAOB和SEC赴京与中国证监会、财政部进行会谈，双方分别介绍了本国审计监管的有关制度和程序，并就如何加强跨境审计监管合作交换了看法。

　　此后，2012年10月份，中国监管层与PCAOB签订了协议，双方同意设立过渡期，过渡期内互派观察员观察对方对会计师事务所的现场检查。可是好景不长，去年12月3日，SEC发表一份声明，以拒绝配合调查为由，向德勤、安永、毕马威、普华永道以及德豪国际（BDO）5家会计师事务所在华分支机构提起行政诉讼。此案的爆发，使得中美审计跨境监管合作一度蒙上阴影。直到2013年5月，中国证监会、财政部与PCAOB达成审计业务协议，签署了执法合作备忘录。这使得美国会计监管机构在调查案件时，如需向中方调取审计底稿，PCAOB可以向中国证监会及财政部提出申请，中方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向美方提供相关的审计底稿。

　　但是，就美方希望进入中方会计师事务所进行日常监管这一问题，双方意见尚未达成一致。“这很可能就是其中的症结之一。”孙立坚指出，“其实两国之间达成跨境审计联合监管并不难，难的是哪一方在联合监管中占据主导低位，比如对于违规、违法企业的处罚权以及美方的审查必须经由中方同意等一系列问题。”

　　“而且，中美双方就跨境审查联合监管的谈判一直出现‘美方一施压，双方谈判就能有所突破’的模式，因此美国也就想借再次施压四大来迫使中方来加快推进谈判事宜甚至做出更多的让步。”孙立坚表示。上述CFO同样认为：“我相信SEC只是‘吓唬’一下而已，中国官方肯定会就此事与美国进行协商与谈判，而四大也肯定会斗争到底的。”

　　针对此前的美国证监会初裁，中国证监会重申“中美监管渠道畅通”。1月24日中国证监会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这一裁定无视中方在提供审计底稿和推进中美跨境执法合作所做的努力和已经取得的进展，在目前中美跨境监管合作渠道畅通有效的情况下仍坚持对事务所进行处罚，我们对此深表遗憾。”四大的联合声明也指出，中国成员所对中美监管机构在过去的一年于资料共享问题上所取得的重大进展深感鼓舞，并一直给予积极的支持和配合。中国成员所会继续支持这种合作的工作关系，并坚信这对各方都是有益的。

　　四大独立吗？

　　美国SEC的结果出来后，四大中国成员所当然要喊冤，也把自己描述成一个两头受气的“小媳妇”。但四大真的过硬？咨询业务收入已占总收入的三成，与客户的深度纠缠，四大还独立吗？

　　在美国证券交易所公布裁决的文件之后，“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中国分部发表了联合声明：美国证交会行政法大法官提议对“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在中国的成员所(“中国成员所”)给予处罚，原因是这些机构因受限于中国法律法规的约束而未能向美国证交所提供审计工作底稿。中国成员所对此表示遗憾。

　　不过，中国成员所注意到，相关的决定在获得美国证交会委员会全体审议及批准之前并非最终定案，也不具有法律效力。中国成员所决议提出上诉以促使美国证交会委员会立即对此展开审议。 在此期间，中国成员所可以和继续不受干扰地为所有的客户提供服务。

　　郝俊波介绍，从程序上讲，“四大”还有很长的时间来操作：申诉或起诉。“四大”在21天内可向SEC申诉，若SEC最终维持该判决，“四大”还可以向联邦法院起诉。走完这一程序要花一年、两年或许更长的时间。

　　一位不愿具名的德勤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在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对于此类事情，公司都有专门的部门来负责处理，其他人是不能针对此事对外发表任何意见的。从目前来看，SEC的裁定还没有对四大以及四大的客户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一切工作都还在照常进行。”

　　“现在四大已经向SEC提出上诉，如果SEC最终还是维持暂停四大中国分部在美审计业务的裁定的话，四大应该会进一步向法院提出上诉。然而，一旦双方之间进入司法程序，那么对四大以及四大的客户将不可避免地带来不利影响。”上述合伙人指出，“在美国打官司是一件极其耗费时间的事情，尤其是与政府监管部门打官司，这也是很多企业在被监管机构提出指控之后更愿意花钱和解的一大原因。如果四大与SEC的官司持续一两年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在这一两年间四大都不能为在美上市的中国企业提供审计服务。”

　　其实，对于四大审计独立性的质疑也早就由来已久。随着规模及经营范围的不断扩大，四大早已不是单单提供会计、审计工作的会计师事务所，其为企业提供的咨询服务业务在近几年出现了快速成长，在过去几个财年中，四大的咨询业务收入占总收入普遍达到了30%左右。四大在为客户提供咨询业务的同时又为客户提供审计业务，这不得不令外界对四大的审计独立性产生越来越多的质疑。

　　显然，在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对中国企业的财务报告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怀疑态度，除了不相信中国企业的诚信之外，也有着对四大的不信任。

　　上市怎么办？

　　本土与国际审计所合作方式很不同。本土审计所不熟悉美国公司，各项流程都不方便。但企业说：“如果没有其他选项，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当然，目前各方都很乐观，出现最糟糕结果的可能性很小

　　不得不说，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之所以频频针对中国企业的财务报表问题向四大以及中国政府施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一些不规范、不道德的在美上市的中国企业所导致。而恰恰一旦SEC咬死“暂停四大中国分部的在美业务”，受到最大冲击的并非是四大而是中国在美上市的企业以及正准备着赴美上市的企业。

　　在1月22日，SEC公布对“四大”的裁定之后，导致在美国上市的中国概念股（以下简称“中概股”）普遍下跌，第二天，久邦数码、好未来、欢聚时代等跌幅均在10%左右，优酷土豆、网秦、汽车之家、奇虎360等跌幅也不小。

　　“如果SEC或联邦法院维持该裁决，则可能导致超过100家在美国市场上市的中国企业暂时没有审计机构。按照相关规定，美国监管机构要求上市企业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公布半年报及年报，接下来正好是上市企业公布2013年年报的时期，如果没有审计机构，那么在美上市的中国企业就没法公布财报。不按时公布财报，这些上市企业很可能将面临停盘甚至退市的窘境。”上述合伙人表示。

　　另外，根据相关规定，美国监管机构虽然并未强制上市公司出具审计后的季度报告，但审计机构必须对当期财务数据进行审核。也就是说，在美国上市的超100家上市公司如果在长达6个月的期间没有审计机构进行审核的话，公司股票将被禁止交易，更有退市的可能性。几乎所有在美上市的中国企业均由“四大”中国所负责审计。其中不仅有中国概念股，还包括大型国有企业，如中石化、中石油、中国移动、中国电信、中国人寿、中国铝业等大型国有企业。此外，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教授、PCAOB常设顾问组成员保罗·吉利斯也曾公开向媒体表示，裁决对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是一个重大打击。如果出现最坏结果，美方将注销所有中国境内的会计师事务所。

　　同时，许多在美国上市的跨国公司在中国都有业务，一旦中国境内会计师事务所遭美方集体封杀，这些美国本土公司的审计工作也会遇到难题。目前，有多家在中国拥有庞大业务的美国公司，如快餐巨头百胜集团、科技企业高通、工程设备制造商卡特彼勒，也都在密切关注事件发展。一些公司担心，如果他们在中国的业务请“四大”中国所进行审计，有可能会招致非议。

　　“我们圈子里还没开始关注这个事呢，暂时我不担心要换审计所。”不过，上述CFO进而表示，“不过一旦SEC公布的最终结果维持初裁，那么我们在中国的业务就需要聘请本土的审计公司来做。”而对于与本土审计所合作，该CFO表示压力较大，“本土与国际审计所合作方式很不同。本土审计所不熟悉美国公司，各项流程都不方便。但是，如果没有其他选项，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那些已经在美国成功上市的中国企业将受到影响之外，SEC的裁定同样对那些欲将赴美上市的中国企业设置了重大障碍。即使这些企业雇佣了四大做好了审计业务，但是审计结果也不会被SEC所接受，这也就意味着这些公司将无法赴美上市。中投顾问金融行业研究员霍肖桦认为，这些企业如果依然维持原来的代理审计合同，或将面临社会的非议，从而有一定压力；若另择其他会计师事务所则有一定的选择成本，同时依然也面临投资者的质疑。在事态没有进一步进展的情况下，企业要做好预备方案。

　　不过，接受《国际金融报》采访的专家、企业家以及四大的合伙人都认为，出现最糟糕结果的可能性很小。上述合伙人表示：“预计SEC最终并不会维持初裁，停掉四大中国分部在美国的审计业务以及使得中国企业无法赴美上市等一系列负面后果并不是SEC的最终目的。而且，SEC也很明白一旦进入司法程序中美双方关于跨境审计监管的谈判将愈加复杂。”SEC前首席会计师特纳（Lynn Turner）称：“行政裁决在真正执行前，很容易在法庭一搁就是五年。”

　　郝俊波指出，该诉讼的核心在于中美双方证监会的谈判，双方会计审计合作会成为未来的趋势，但其间需中美双方不断沟通，在此期间，案件的发展也存很大变数，“未来审计底稿可以经中国证监会审核后交由美方”。PCAOB主席James Doty在其发表的最新言论中表示，到今年底，预计中美两国会签署协议，允许PCAOB审查设在中国的会计师事务所。“中美双方之间的谈判肯定还会继续，不管接下来会签署怎样的协议，但是应该会有所进展。”上述合伙人指出。

　　（本报见习记者陈莎莎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