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停了密松水电？

    中国企业走出去缅甸样本：谁叫停了密松水电？
    
    缅甸，夜幕已沉。
    林间路上没有路灯做伴，只能靠车灯探路前行。迅速后撤的窗景中，散在林间的几座水泥管堆依稀可辨。直到被缅甸军人拦下盘查证件后，这趟颠簸的旅程才宣告行至终点——密松。
    密松广为国人知晓，恐怕还是缘于2011年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当年9月30日，缅甸总统吴登盛一纸总统令，以民意反对为由，宣布这届政府任期内，搁置密松水电项目。
    于2009年12月开工建设的密松电站，是中国在缅预计投资2000亿的伊洛瓦底江（下称“伊江”）水电开发项目中最重要的一环。按照原来的规划，密松水电站装机容量600万千瓦，计划于2017年首台机组发电。根据双方BOT协议，伊江上游水电项目建成后，中电投集团负责运营50年后无偿移交给缅甸政府。
    密松项目被叫停后，中国在缅甸的蒙育瓦莱比塘铜矿项目和中缅油气管道项目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之后，中国国内的大型投资几乎没敢再次进入缅甸。
    缺少中国投资的缅甸却没有及时从西方那里得到投资补充。2010~2011财年，缅甸的外国直接投资额达到200亿美元峰值以后，近两年来连续下降。到2012~2013财年，仅为13.96亿美元。
    解密叫停
    如果要回溯密松事件的缘由，时间还需拨回到2011年年中。当年6月9日，缅甸军方和一直拒绝接受改编的克钦独立军（KIA）发生了激烈冲突，战争阴云笼罩了整个伊洛瓦底江上游。
    作为缅甸第一大河，伊江实际上是由缅北两江汇流而形成的水系。东边叫恩梅开江，西边叫迈立开江，两江汇聚在缅甸密支那的密松。在缅语中，密松就是河道交汇的意思。
    按照两江的水利落差条件，中电投集团和缅甸合资成立的伊江上游水电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伊江公司”）计划在伊江建设7座大坝。其中，5座在恩梅开江上，1座在迈立开江上。这6座水电站基本都在政府军与KIA冲突区域内。而最后一座就建在密松，但这个地区一直处于缅甸中央政府控制中。
    战争爆发前的2006年，中电投集团在密支那克钦邦文化馆拜访了克钦族六族族长。当时，族长表示，克钦全族都将支持中电投对伊江水电资源的投资开发。
    但随着战事吃紧，来自BBC当时的新闻显示，承担KIA政治角色的克钦独立组织（KIO）认为，大坝对于克钦人民和其生活来说是个直接威胁。此前同缅军和谈中，KIA曾希望引入中方作为观察方加入和谈，但被缅军回绝。国内有学者猜测，KIO转而指责密松项目，或是希望让中国更加关注缅北战情。
    不仅是克钦地方武装，NGO反对密松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伊江公司总经理李光华对记者回忆，早在项目初期建设时，就一直有NGO在当地活动。至于这些NGO来自哪里、受谁资助，没有太多的信息。
    后来英国《卫报》网站曾披露了一份由美国驻缅临时代办拉瑞·丁格尔在2011年年初签署的电报，表明美国驻缅甸大使馆曾通过“小额资金”，支持了反对修建密松电站的民间组织。
    随着缅甸国内对密松项目反对声音日隆，许多政治组织和反坝组织更加有组织地加以反对。缅甸政府遂决定，在9月11日、9月17日应媒体和NGO的要求两次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开关于水电建设利弊的信息。
    “当时会上媒体提了很多质疑，缅甸政府的七位部长则强硬表态要坚决推进密松项目，这可能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媒体的反弹。有几十人在会后曾在中国大使馆前组织示威，后被缅甸警察疏散。”李光华说。
    再往后，就是9月30日一纸叫停书的发出。李光华告诉记者，他们也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到，总统叫停密松的想法来得很突然，没有走有关程序。
    但记者此次在缅甸采访发现，缅甸高层叫停大坝可能早有谋划。
    就在大坝叫停之前，今年已85岁的克钦族头人、克钦浸信会前主席早干就曾被约请到仰光。早干向记者回忆，2011年9月24日他在仰光开了一天会，共同作为克钦协商协会（WMR）成员在仰光起草了一份文件，并向政府请愿，希望政府重新考虑密松项目。
    “我当时问登盛总统的特别经济顾问组组长吴敏，如果密松停建，政府是否会给中电投补偿，他说会的。”早干说。
    当记者追问究竟是什么人在这一时点把他接到仰光，早干只是说，具体是谁他不知道。
    当密松叫停的消息传到国内，举国震惊。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企业项目，而是在中缅两国领导人的共同见证下，中缅两国2009年签署的《关于合作开发缅甸水电资源的框架协议》下的水电开发项目。缅甸单方面突然叫停让外界怀疑中缅关系出现裂痕。
    “我们后来猜测，突然叫停背后深层次的问题可能有来自西方的压力，因为缅甸宣布密松叫停后不到一个小时，美国《华盛顿邮报》就发出了详尽的消息，美国国务院也在第一时间对缅甸的决定表示欢迎，西方反应如此之快，这个东西有没有策应，就有个问号。”李光华说。
    也有媒体提及，搁置密松水电站是因为缅甸要迎合美国，并以此获得2014年东盟轮值主席国资格和新政权国际合法性的重大举措。但这可能也只是原因的一部分。
    当然，最为震惊的还是作为投资方的中电投集团，因为当初恰恰是缅甸政府在第三届中国-东盟博览会上邀请中电投集团入缅开发伊江水电。
    为了减少投资风险，中方也曾邀请法国、日本和香港地区的电力行业投资者来共同开发这个项目，邀请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提供融资，但由于缅甸当时是被制裁的国家，除了中国和中国企业，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一项目。
    叫停前，吴登盛总统还两次视察密松，并每次都要求密松水电加快建设。李光华对记者说，吴登盛总统每次一来，从中国往缅甸运输的建设物资在通关时就会加快很多。
    云南大地跨境民族文化交流中心理事长安达告诉记者，因为密松是在军政府时期签订的项目，缅甸人恨军政府，有的人认为正是中国的帮助让军政府延续下来，因此也就反感中国、反感中国的项目。
    为了解释叫停，缅甸向中国派出了特使，而中国的高级官员也先后访缅。但至今，密松项目仍没有一个圆满的说法。
    “一开始，缅甸方面确实向我们提出了准备补偿的意思，但在缅甸内部讨论后，补偿的事情就被搁置下来了。”李光华说，其后一段时间，缅甸政府上下都对密松项目表现出缄默，最后又发展到政府从项目本身找叫停原因。
    这样的缄默一直持续到2012年过年。其后，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访缅时明确表示，“要警惕那些对采掘你们的资源更感兴趣的援助国”。美国总统奥巴马访缅也盛赞缅甸叫停密松，对缅甸反对密松情绪固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损失难补
    密松被叫停后，缅北战事也日益紧张，为避免在缅甸与地方武装的冲突中遭受损失，中方在密松营地几乎全部的人员和物资都撤回国内，供应商和施工方的设备也拖回国。
    密松项目的建设营地在缅军的保护下暂时没有受到冲击，但在伊江上游位于战区的设施则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
    为了给建设密松大坝提供电力，伊江公司此前在密松上游不远处建成了一座名为小其培的小水电站。战事暂停后，小其培电站设备已经被破坏，很多设备里面的金属部件和电线铜缆被盗走，厂房内能搬走的办公物资也没了踪迹，已经安装固定的水轮机还不知能否运行，如果重启需要大面积维修。
    项目上为方便交通所修建的桥梁，也在战争中被炸毁。进入其他坝址的路段中，有的被交战方埋下地雷。如果无法排雷，工作人员根本无法再次进入。
    “缅方说，现在被叫停的只有密松，伊江上游的其他六个电站你们可以继续干，政府可以提供全方位的服务，企业在密松项目中的损失也可以在其他项目中弥补。但是，其他六个水电站都在缅北战区，当地为军事目的炸桥、炸路、埋地雷，这样的环境我们是无法开展施工的，同时缅甸政府也不能保证其他项目开工后不被再一次叫停。”李光华说。
    记者获悉，前期中电投在密松已经投入了近70亿元人民币。这些投入不仅包括在建设地的“四通一平”（水通、电通、路通、通讯通、施工现场平整），还包括电源电站、道路、水文站网、水泥厂等附属设备。因为缅甸国内材料的数量和质量无法满足建设大型水电需要，所以密松的建设物资几乎都要从中国运来。按照国内水电开发的规律，这些投入资金主要来自银行贷款。现在项目停了，但利息不会停。
    李光华说，现在项目公司一年的财务付息和人员维护起码是3亿元人民币，公司因密松暂停之后无法通过滚动投资还贷，由中电投集团从自身盈利中帮项目来还利息，以便在未来重启时让公司在银行内仍保持好的信用记录。
    “现在我们还要在缅甸守护建设营地，同时为项目重启做大量的公共关系工作，也都是集团在拿钱。”李光华称。
    目前，从缅甸运回的一些设备被堆在腾冲，伊江公司要负担场地费和看管费。
    由于项目停建，伊江公司对供应商和施工单位担负的违约风险非常大。李光华说，这两年内，伊江公司已经分别和这些单位按照合同的停工补偿协议进行谈判。现在谈判基本完成，大家对误工费也达成了一致。只是由于停建，项目本身无法再从银行贷款，该费用伊江公司还没办法支付。于是大家协商，等项目复工之后，按同期银行利率连本付息返还，但目前还需要暂时借助供应商和施工单位的信用从银行获得资金支持。
    “现在回想起来，幸亏当时水电主机的采购招标合同在叫停时还差两个月没有发标，否则会造成更大的损失。”李光华说。
    由于大坝被叫停，原有移民安置计划无法继续执行，移民生计无着，影响稳定。为确保移民生活无虑，中电投集团一直向移民无偿提供水、电和粮食。
    李光华说，如果项目未叫停，按照当初设想，原计划项目现场施工需要的4万人中就有3万人在缅甸当地解决。而全部伊江项目的移民整体只有约1.8万人，即使把全部移民安置在项目上都不成问题。建设人员衣食住行都要在缅甸当地解决，也能大幅带动当地服务业发展。
    在缅甸项目搁置时，缅甸政府已经明确对中方表示，移民安置工作和责任由缅甸全部接过来。李光华说，中电投集团会尽其所能地帮助移民，但也只能是尽力而为。政府并没有说项目不再进行，因此一些移民要求的回迁不是中电投所能够决定的。
    争议持续
    尽管叫停已经两年，但密松在缅甸是个“热话题”又是一个“冷话题”。质疑大坝建设的声音随处可见，但正面解析水电的内容却很难见诸报端。
    “在我看来，媒体本身对水电也不太了解。”缅甸一个NGO组织KKS的主席Htun Naing Aung对记者说，“一些媒体和政府部门沟通很少，有的只获得了一部分信息，再加上自己的语言就发表出去了。”
    Htun也是缅甸工业协会能源和环境组主席，他告诉记者，他在一些杂志上甚至看到文章说，“没电用也无所谓，天黑也无所谓，只要密松不建设”。他认为，这已经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不仅是媒体，官方对于密松似乎也不愿多谈。此次赴缅采访，记者本来希望约请克钦邦当地政府和缅甸中央政府的前官员，但到了最后一刻，采访对象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而记者获得的未经证实的信息是，政府曾打招呼不让他们来。
    避谈水电，依然难以回避缅甸电力短缺的难题。去年，曼德勒、仰光等城市就接连爆发了抗议大幅削减供电的示威游行。
    Htun对记者说，现在缅甸的总装机容量345万千瓦，虽然缅甸天然气资源非常丰富，但天然气只能解决缅甸短期的需求，缺乏煤炭的状况又使得缅甸无法大规模发展火电，水电则是清洁又可行的能源。缅甸此前邀请了中国、印度等多国来开发水电。
    “如果要完成吴登盛总统所提出的到2030年GDP翻三倍的目标，我觉得前提就是建设能源。”Htun说。
    Htun对记者透露，在缅甸老百姓看来，反对密松有四大理由：一是90%的电量输给中国，缅甸只留下10%不公平；二是害怕大坝蓄水后伊江下游断流消失；三是担心万一大坝被毁造成洪水泛滥；四是担心伊江美景被破坏。
    伊江公司副总经理郭庚良解释说，在利益分配上，整个项目缅方获得的是15%的免费股权（资源对价）、10%的免费电量（资源对价）和税收收入，计算下来中方和缅方的实际收益是6∶4。
    郭庚良指出，密松水电站发电量在缅甸不可消纳的部分计划经由云南卖到中国。其实云南省自身电力是相当丰富的，每年卖给越南和老挝的电量达60亿千瓦时，同时还向广东卖电。中国允许缅甸把电卖过来，实际上是向缅甸开放了电力市场，这对任何电力输出国都是求之不得的。
    “包括密松在内的伊江上游水电项目全部建成之后，装机容量约2000万千瓦，年发电量约1100亿千瓦时，去年缅甸全国的发电量全口径的统计是97.7亿千瓦时，根据缅甸未来20~30年经济发展规划和对电力需求的预测，未来也难以消纳这么多电量，送往印度既远且当地市场也不发达，就只能选择送往中国。”郭庚良说。
    对于伊江断流问题，郭庚良说，旱季时通过上游水库调节加大向下游放水，反而能帮助下游减少海水倒灌，但这些情况缅甸媒体基本都不报道。
    至于伊江二水环山的文化和宗教符号含义，记者在采访中专门请教克钦民望人士崩咏。
    “确实有个传统的说法，当父亲和母亲合在一起时才形成了伊江，所以我们当然不希望建坝，害怕这个标志消失嘛。但是，关键要考虑，这个标志是否真的很重要，不一定。”崩咏说。
    “现在反对密松建设的都是一些借口。”崩咏说，“一个地区要发展没有电不行，密松水电是一个好项目，无论是中电投来做，还是其他投资者来做，谁来做都行，但国民要检查到底有多安全。”
    如何破局
    崩咏所提到的缺乏公开和透明，确实可能是中国在执行密松投资时的瑕疵点，但这也要考虑到当时的缅甸政府对信息强力管制的特殊背景。
    此前，密松项目在建设前已把所有的法律程序和环评手续都做完。其中环评是中国和缅甸生物多样性及自然保护联盟（BANCA）共100多位专家组成联合工作组完成的，并获缅甸政府审批。但这些情况，一般的缅甸百姓并不知道。
    至于移民安置方案，记者在移民村也询问了村民。他们告诉记者，在搬迁之前并不知道详尽的方案。早干、崩咏这样的克钦民望人士也否认在搬迁前得知过详尽的移民安置方案。
    “因为这是国家项目，不会管我们愿不愿意，但我们希望从中得到利益和实惠。”移民昂邦对记者说。
    “以前军政府时期，整个缅甸政府对这个信息没有公开，但我个人建议，现在民选政府要把这些大型设施的情况公开，并最终通过议会的审批才能通过。”Htun说。
    如果未来密松能重启，争取重新公开的确可能会成为突破口之一。
    李光华也说，不管未来哪个政治派别在缅甸执政，密松问题只要不解决都会成为政治负担，因此他建议，最好的方式是在缅甸大选前促使缅甸国内达成共识，以便让政府在民众监督下对密松重新评估，为下一届政府决策铺路。
    在公司层面，李光华规划了四点：一是加大对缅的宣传沟通；二是做好移民安置，避免现在停工的厂址被破坏；三是计划尽快把原来建设的9.9万千瓦施工电源电站——小其培水电站变成商业化电源，直接给密支那地区供电，这也是缅甸政府提出的要求；四是利用当前停工的时间，对密松项目的设计进一步优化，以期在项目恢复后用优化的方案进一步减少建设成本、缩短建设工期，以弥补暂停给企业带来的损失。
    由于密松是国家级的合作项目，又牵涉到缅甸国内众多政治利益，企业所能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国家通过政府间协调谈判发力可能也是一个突破口。
    中缅之间实际上很早就签署了《中缅两国政府关于鼓励促进和保护投资协定》，但此次密松单方面被叫停后，保护协定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云南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教授毕世鸿分析，中缅的保护投资协定确实存在一个落实的问题，而且签订多年后如果没有得到有效执行，那是否应该考虑重新修订？
    对于重启的时机，毕世鸿认为，2015年缅甸大选前谈密松重启可能性不大，作为中方的投资企业，在密松事情上不要太着急，否则条件不成熟可能达不到期待的效果。
    石安达也分析，明后两年是缅甸局势改变的关键年份，因为明年缅甸将担任东盟轮值主席国，缅甸会考虑其形象和影响，而2015年是大选，缅甸政府也表达了和昂山素季合作的态度，中国要抓住这两年的时间做好学习和检讨；但也要认识到，缅甸外交政策指针不会再“一边倒”朝向中国，而将重新拨回其历史上一贯奉行的中立基点上。
    但如果未来密松迟迟不能解决，这样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可能会给中国乃至周边其他国家在缅投资留下长期阴影。
    事实上，就在密松事件之后，中国在缅的莱比塘铜矿就遭到大规模抗议。这个事件以中缅双方重谈协议告终，新协议重新兼顾了政府、中方和项目当地三方权益，或许给中国在缅其他项目一些参考。
    历史长河中，中国和缅甸不总是朋友，但却一直是邻居。邻居之间摩擦难免，但背靠背、门对门，总是分割不开的。
    “克钦邦中信基督教的教徒比较多。在基督教中有一条信义，就是多跟人商量事情总会成功。今天通过和大家的交流，我相信密松未来会有好的结果。”早干老先生寄语说。